一丝乡愁袭上
——读白荣敏散文
有水的地方就是故乡,我们的魂灵是漫游在故乡的渔火。那么,乡愁是什么呢?
我想,“离开家才知道回家太遥远”,“梦见老家”,这份情切切,就是乡愁。中华文化的传统,讲究的是根,故乡是根,先祖是根,历史是根,方言是根,血脉是根,根深,方可繁衍成福佑后代的一个个家,一个个你我他。看得见青山绿水,记得住祖训家规,传承优秀的孝道家风,传播发扬中华传统文化,记住故乡,记住故人,记住文化,记住自己的方言,背起故乡到异乡他乡,所以,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那么,乡愁又是怎么产生的呢?距离,也就是从“老家”到“我们的家”的距离,或远,或近。我们的祖先们刀耕火种、垦田置产、繁衍子孙,我们又千里迁徙、垦田置产、繁衍子孙,想必后人们也会这样做的。可是,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记住乡愁,捧起那个小小的故乡。那么,故乡的形状是什么呢?像福克纳的“一枚邮票”,像余光中的“一湾海峡”,像晓光的“微笑着的浪花”,像雷平阳的“母亲的山冈”,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比喻的。我呢,说故乡是“一块平原上的红薯”。那是我2004年“北漂”的前几个月,第一次想家,第一次想自己所有的亲人,第一次在人海茫茫的北京大街上突然感到举目无亲,又突然看见了一个路边烤红薯的老大爷,正小心翼翼地拿火钳翻动着炉膛里的若干红薯,一丝一丝的香味飘出来,全都飘进我的鼻孔里,敲打着我叽里咕嘟的空肚子。我犹豫了再犹豫,兜里的钱只够买上两块红薯,可是那样的话,接下来的三顿饭又该如何打发呢?没买,不敢买,也不能买!在袅袅的香味当中,我想象到一块块红薯地,想象到热火朝天的劳动声、牲口的叫声,想象到我们干活时汗珠子如何在庄稼地摔成八瓣儿,想象到爹娘高一声低一声喊我吃饭的那个口型,那,就是乡愁。
不由想起了我们的姓氏,对,中国的百家姓。哪一个姓氏,不是中国战国历史上的一个国家呢?不是一段段荣辱起伏的大故事?哪一个姓氏背后,不是站着我们勤劳、勇敢、智慧的先人呢?倘若追溯百家姓的起源,80%诞生在河南,一个姓氏代表一个国家的名字,国灭了,后人就以国名为姓,记住他们曾经辉煌和荣光的先祖,比方说“陈”姓就是战国时代早期的陈国,“楚”姓就是当时的楚国,“蔡”姓就是蔡国,“蒋”姓就是蒋国,“郑”姓就是郑国,“项”姓就是项子国,等等等等。那是什么时代呀?群雄逐鹿中原,一统万里河山,成王成寇,风起云涌,那些驰骋万里疆场厮杀、争斗的人,就是我们有血有骨气的先祖。但是到头来呢,不过是灰飞烟灭。想想看,当你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姓时,会不会想到我们先祖的目光正慈祥地看着你呢?我常常这么揣测,先祖们是如何爱我们的呢,他们开荒垦田、置办家业,为的是三代子孙们免受困顿之苦;他们把糯米汤掺和着泥巴,夯土,制砖头,盖房子,修城池,图的是他们后人们如果碰上了旱涝、地震、屠城、传染病等大灾之年,可以啃食这些糯米味的砖头,比如陕西省靖边县的统万城、宁夏的土城、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临河区的高油坊土城等。几千年慈爱的目光,几千年的乡愁啊,先祖们就是这样一直站在我们的头顶,用爱告诉我们:记住我们的姓氏,就是记住先祖;记住我们的名字,就是记住爹娘,名字都是爹娘起的;记住我们的老家,就是告诉我们的孩子,这里,是我们人生第一声啼哭的地方,也是他们用哭声欢送我们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乡愁,乡愁可以包含太多太多。找寻中华文化的每一道经脉走向、交集、剥离,就是记住乡愁。写到这里,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来这样一段话:
我无数次地坐车来往于闽浙边界分水关,只要不是醒目的道路标识和蜿蜒关之高处的古防御墙提醒我,倏忽之间就从这省到了那省,一点也没有察觉。
……相传居住在福建北部、浙江南部的闽越人还善于使舟和水战。这样的一群人,生活在古闽越地,他们手拿大斧,一阵子从泰顺跑到福鼎,一阵子又从福鼎跑到苍南,追逐野兽,开垦土地;或者一起驾船来往穿梭于沙埕(属闽)与对岸的下关(属浙)之间。
他们一定不知道有所谓“泰顺”、“福鼎”、“苍南”这样的地名,更不会知道脚下经过的将是一个闽浙两地之间的关口。他们本来是同一个血统,同一个部落。走过春秋,走过了战国,终于有一天,他们名义上被分开了,成了两个国家的人。
公元前334年,楚国灭越,越国一些贵族遗胄退到浙南和福建,称王于一方。秦统一,曾下令废除这些所谓越王勾践后裔的王号,将他们名义上纳入郡县体制,但并没有实施有效的行政管理。公元前202年,汉朝廷封闽越族首领无诸为王,不久又陆续将王国一分为三:浙南为东瓯,福建为闽越,闽西粤东一带为南海。闽东福鼎被划归闽越国。
东瓯国和闽越国的划分是否以分水关为界,我没有在史书上找到详细而具体的记载……
——白荣敏散文《时光深处的闽越国》(载《福建文学》2012年第11期)
这是作家白荣敏散文的一段话,这篇文章,自然也提到五代十国时期“王审知治闽”的故事,强调了分水关古城墙的军事战略意义。而《太姥山间,大师们流连的身影》一文中,作家则围绕太姥山的人文历史,分别描写了北宋著名学者、藏书家郑樵,南宋大理学家朱熹,明代著名学者、诗人谢肇淛三个人的故事,认为“山水之美,得益于中华文化之美”,大师们所流连的太姥山景致,也正是我们所流连的。文章把朱熹晚年前往福鼎避难,创办书院,比喻成“天意的安排”,他这样写道:
《福鼎县志·学校》:“石湖书院,朱子讲学处,今为杨楫祠。杨爽记:‘公尝从朱文公游。文公寄迹长溪,公履赤岸迎至家,乃度其居之东,立书院。’”我们不难推测,作为朱熹昔日学生的杨楫,老师避难到了自己的县境,他的心里是多么的百味杂陈,但师徒的心是相通的,对杨楫来说,这不失为一次绝好的机会,他必须让老师的学说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进一步发扬光大,而对一生矢志于理学传播的朱熹来说,能有一个场所供他讲学,也是再好不过的事。
于是,庆元三年,太姥山下的潋村旁,就有了一座史上留名的书院——石湖书院。
——白荣敏散文《太姥山间,大师们流连的身影》(载《福建文学》2015年第10期)
白荣敏这个文人,生于浙江苍南,在福建福鼎工作,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寻自己的远古记忆,遍访和书写闽东,果真把福鼎当故乡了。所以,他还花了三年时间,创作出了《福鼎史话》(2014年11月,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本书,用文学纪实和史家梳理、剖析的手法,用文化随笔的技巧,讲诉了不同朝代的福鼎人文历史故事,红绿各异,摇曳生姿。无疑,他在纸上倾诉出了自己的乡愁:读《莲花屿记》《沙埕铁枝,中华一绝》,对作家白荣敏生活过的那个叫沙埕港的地方兴趣浓厚,令我非常向往;读《味蕾上的乡愁》《鱼虾贝蟹,不贾而足》《外海捕捞,内港养殖》,我仿佛看到东海之滨的福鼎人捕捞海鲜、赶海弄潮的美景,夕阳缓慢坠落,海鲜无比美味;读《古老白茶,留香太姥》《白琳茶叶,为五洲最》《神山太姥,海上仙都》,知悉了太姥山、福鼎白茶的一个个故事,如果再品那白茶,肯定是另一个层次对白茶的理解了;而读《辛亥老人,开发嵛山》《畲乡盛会,以歌传情》,领略了作家文字描述的大美嵛山岛,古老的畲族男女正手拉着手,围着篝火对山歌,寻找心上人……不由自主地,你会越来越喜欢上福鼎这座小城了,因为,它有山,有海,有岛,有茶,有海鲜,有槟榔芋头,可谓“下海捕鱼,上山采茶”,并且,世上这么美的地方,谁不喜爱?
还有一种更为深沉的乡愁表达,比如散文《魂归何处》,作家白荣敏在一次次直面自己的灵魂拷问:“假如我有一天去了,我将魂归何处?”作品一开场,就写了“胃癌晚期的大伯父在县人民医院住院近一个月后,医生建议他回家”,但回到哪里成了难题,为什么呢?随着小山村的人们逐渐迁居城里,村子变成了空的,后来政府一搞拆迁,所有的房屋顷刻化为平地,老家已无家。这是怎样一种莫大的疼痛啊!忆起爷爷他们建造房子时的艰辛,作家这样写道:
当年,爷爷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之后,必须完成的最大一个任务就是为每个儿子建一座房子,这是每个农村男人的人生大课。在没有计划生育的那个年代的农村,生孩子容易,要养活这么一大帮人,显然已不大可能。除了八岁时就夭折的我四叔,排行第三的我父亲,以及我的四叔、五叔、七叔,送人的送人,过房的过房,所以还好,爷爷只要为余下的老大、老二、老六建房即可。
三座房子外墙石构,内部木构。山上遍布青石,请石匠略作加工,只要有力气,挑回即可垒砌;能充当柱子和房梁的木材就要到邻县的泰顺购买,当时交通不发达,当然也没有能力支付运输费用,爷爷和大伯父两人一人一头从泰顺扛着回家。大伯父生前不止一次跟我们说过跟爷爷到泰顺扛木头的事,叙述中有太多的辛酸和艰难,当然还有许多自豪。
我要用多强的想象力,才能体会这一代农民的坚韧?你想想啊,我们那个村子到泰顺将近200公里的路程,现在二级公路开车还得三个多小时,两个人扛着一根木材,要多少时间才能走到啊?要拐过多少个弯,上过多少个坡,才能到达啊?那些粗壮的木材,一头压在大伯父的肩上,一头压在爷爷的肩上,爷爷流了多少汗,十八岁的大伯父又流了多少泪啊?况且,建三座二层房子,那要多少根木头啊!
房子终于建成,二十岁的大伯父在新房子里迎娶我的大伯母。
——白荣敏散文《魂归何处》(载《散文选刊·下半月》2014年11期)
作家说“故乡是灵魂的圣地”,但故乡呢?毕竟,丧事还是要办,“村口还有一座半成新的空房子没有被推倒。堂姐夫说服原主人,花1500元钱买下了它。他要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为即将辞世的大伯父办一场较为体面的丧事”。丧事办完了,“大伯父”埋在哪里呢?作家老家的坟墓。这坟墓,是“爷爷在世时主持建造的”,原来“我们每一个人,不管走得多远,骨灰将回到这里,回到爷爷奶奶的目光之中”,爷爷的确有先见之明,“我们辞世之后的灵魂”也就有了归处。望着这座坟墓,作家无比感伤,叹息说“若干年后,这也许是我和沦陷之后的故乡的唯一牵连”。是的,几百年间形成的民俗文化越走越远了,乡愁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牵连”二字,让人无奈,惹人动容。
从前的乡愁,是绝美的,梦幻般的,浪漫的,可以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国风·周南·关雎》),可以是“天公吩咐水生涯,从小教他踏浪花。煮蟹当粮哪识米?缉蕉为布不须纱”(杨万里《蜒户》),可以是“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鹧鸪天》),也可以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苏轼《水调歌头》)。相比,今天的乡愁更加脆弱,更加伤感,更加像梦境一样遥远。故乡被破坏,故人不在,农耕文明的背影逐渐消失,雾霾加重,空气变暖,人心变冷。
一幅云淡风轻,一丝乡愁袭上,飘呀飘呀……期待啊。
2015年12月8日 于北京
作者简介:蒋建伟,著名作家,词作家,1974年生于河南乡村,现任《海外文摘》杂志社执行主编,《散文选刊·下半月》杂志社执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版权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曾担任“2008-2015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中国散文排行榜”“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笔会”“读者杯”全国中学生征文、“我的一封信”全国征文大赛等评委,先后主编2007-2015年度中国散文选等书目。
主要作品:散文集《年关》,散文《被掰碎的土地》、《开年大戏》、《双眼皮的牛》、《水墨色的猪》等,歌词《大地麦浪》、《水灵灵的洞庭湖》、《拿粉笔的老师》、《淡绿色的风儿吹过草原》等。其中,散文《我是妈妈的蒲公英》被选入鲁教版八年级下册语文课外阅读教材,散文《年里年外》、《怒从黄河来》、《水墨色的麦浪》、《欣赏之翅可以飞》、《十八里雪路》被选入人教版、中国石油出版社版、鲁教版语文单元现代文阅读试题、语文课外阅读教材、江西省2014年中考语文现代文阅读试题等。其歌词《水灵灵的洞庭湖》获得湖南省文化厅2015年“群星奖”歌曲创作类金奖。
责任编辑:孙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