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鱼
人类在茹毛饮血的生食阶段即已开始食鱼。根据民族学提供的资料,人类早期的捕鱼方法是手捉和捧打,或用索标射捕。他们居住在溪河两岸或是近海的小山冈上,下水捕鱼是他们天生的本领。随着架舟能力的提高,除在沿海浅水捕鱼,还慢慢发展到深海中捕捞。到了唐宋时期,东南沿海即有渔民出外海捕鱼。明清时期,已开发形成了渔场和渔港。每年立夏节,黄瓜鱼成群应候而来,海面渔船往来如织,远近鱼商云集,连宵达旦,灯火辉煌。
凌晨三四点钟起锚,驶向洋面。由渔民老大视察海埕地形,水纹潮汐时间,窥听鱼群方向。老大窥听鱼群方向通过船上的舵枒,舵枒又叫尾拖,这是观察鱼群所在的关键鱼具。尾拖只许用椿木做成,其他硬木都不能用。因为椿木结构松弛容易传递声波。尾拖长4米,上圆,插水下半截是扁的,老大耳靠尾拖顶端听鱼群喊叫声。在海边,随便找一个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生的老渔民,他都能给你如数家珍地回忆年轻时参加捕捞黄瓜鱼的盛况。
鱼群游泳活动和喊叫声传到尾拖,被老大听觉鱼群的集结点,再施以一种名为“敲罟”的捕鱼之法,即以黄戟木敲打出有节奏的声音,鱼群便应声而来,然后大小两艘渔船左右夹攻,布以渔网。突降的灾难使它们试图拼尽力气破网逃离,集体的力量托起渔网冲破水面,胆大的渔民此时跳上浮网,踩踏鱼儿的身体而不沉没。有人吹响螺角,庆祝他们的丰收。
我想象那是一群欢快的鱼儿,每年四五月间,从东海老家长途跋涉而来,靠近海岸,欲得有咸、淡水交汇处催产繁殖。他们带着体内繁育期的躁动和对新生命的期待,如非洲草原上迁徙的角马群,又如西太平洋上空的台风,成群结队,呼啸而来,而难以控制的水中动静,导致它们的灭顶之灾。
黄瓜鱼就是大黄鱼,又叫黄花鱼,“以其当楝花黄而出云”,宋梁克家《三山志》叫做“石首鱼”,因为其“头中有石如碁子”。《遁斋闲览》说:“南海有石首,盖鱼之极美者,头上有石如棋子。”闽东沿海渔民又称其为“咔嗑”或“敲罟”,名称的来由正是因为鱼头上的石子,由于头上长了石子,在水里听到黄戟木敲打的咔嗑声,头就会发晕,成群结队的大黄鱼就会往渔民围好的大围罾里游。有人说这就像武侠世界的六指琴魔用琴声杀人于无形,人类洞察并利用了大黄鱼的这个弱点,对它们进行毁灭性的掠夺。资料显示,半个世纪前,这种原来只在潮汕渔民之间秘密流传的捕鱼利器突然像天剑一样出鞘,划过了大半个南中国海,在中国的近海渔业身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1959年,鉴于敲罟作业对鱼类资源破坏严重,且屡次引发渔场纠纷,遂被国务院明令禁止,但迟至60甚或70年代才完全绝迹。
毁灭性的滥捕直接造成鱼类资源的枯竭,前几年看到一张照片,摄于上世纪60年代,一条大围罾渔船正在捕获大黄瓜鱼,渔网过处,无数金光闪闪的黄瓜鱼被聚集在船的周围,拖在渔船的旁侧,这张名为“一网金鳞”的图片以它摄人心魄的美艳和壮观,获得过摄影大奖,被当地政府画册多次刊载。
美艳和壮观属于鱼儿,与人类无关;记录人类的,无非是贪婪和无度。人的口腹之欲常常超乎想象,最经典的表现就是“拼死吃河豚”。河豚有剧毒,晚春初夏怀卵的河豚毒性最大。这种毒素能使人神经麻痹、呕吐、四肢发冷,进而心跳和呼吸停止。我在海边亲见一位老饕食河豚后中毒,待乡镇卫生院告知无力抢救而要转治45公里外的县医院时,有经验的渔民便自动放弃,因为凭他们的经验,车子的速度跑不过毒素在体内的发作速度。那些年在海边生活,时时听闻居民吃河豚毙命,但从未见河豚在渔民的餐桌上消失,可见这种毒物的美味是多么诱人。明代学者谢肇淛《五杂组》记载一则吃河豚的故事,听起来可笑:有一个人到吴地做客,吴人招食河豚,临赴宴时妻子表示担心,说万一中毒,怎么办?他说:“主人厚意,不好推却;何况是河豚这样的美味!假如不幸中毒,到时就用大便汤灌我,吐掉就没事了。”可是那天晚上刚好刮风,席间无河豚,而主人仍旧盛情,客人大醉而归,不省人事,妻子大惊,以为丈夫中了河豚毒,“急绞粪汁灌之,良久酒醒,见家人皇皇,问所以,具对,始知误矣。”谢肇淛揶揄道:“古人有一事无成而虚咽一瓯溺者,不类是耶?”
与许多鱼类一样,野生河豚日渐枯竭,如今,养殖的河豚被大量引进酒店的餐桌,成为一道名贵的海鲜,其价格不菲。河豚的毒素主要集中在卵巢、肝脏和胆囊等处,因此,只要处理得当,去掉含有毒素的部位便可以食用,因此酒店必须重金聘请熟悉河豚的专业宰杀人员,否则,难免有一天毒倒客人。允不允许人工养殖河豚,对政府来说是一个难题:禁,其实禁不住;不禁,安全无保障。人鱼相斗中,我惟一见到人类至今还在发愁的,就是面对有毒的河豚。
说到人鱼相斗,想到“斗鱼”。这种鱼我小时候在海边生活,也许没见过,也许见过,但不知道它名叫斗鱼。它叫斗鱼,是因为它好斗,这个缺点,被人类识破,并利用以取乐。《经》云:“大如指,长二三寸,身有花纹,绿红相间,尾鲜红有黄点。善斗,三伏时,取为角胜之戏。昔费无学有《斗鱼赋》。仲夏日长,畜之盆沼,亭午风清,开关会战,颇觉快心。”《五杂组》也说到斗鱼:“吾闽莆中喜斗鱼,其色斓斒喜斗,缠绕终日,尾尽啮断,不解。此鱼吾郡亦有之,俗名‘钱片鱼’,蓄之盆中,诸鱼无不为所啮者,故人皆恶之,而莆人乃珍重如许,良可怪也。”在生灵面前,人类之恶暴露无遗,除了斗鱼,还有斗鸭,斗鸡,斗鹌鹑。《诗》曰:“鹑之奔奔。”估计鹌鹑的强健善斗,古人早已洞悉。只要能取乐,什么都能斗,斗到最后,人类已经没有朋友。
我无意把记述引向灰暗无光,关于鱼儿的记忆本不该这样的沉重,鱼虾世界还有我们意想不到的神奇和精彩,我这里想特别介绍一种蚶,名叫飞蚶。生长在闽东一带的海滩上,到了夏季会长出一双“翅膀”,像羽毛球拍,又像古代状元帽的“帽耳”,具有飞跃的本领。其实是泥蚶到了产卵期,外壳上长出卵袋,当受到外界干扰刺激时,卵袋急速振动。每粒成熟飞蚶重达30多克,这薄如蝉翼的“翅膀”,却能把几百倍重于翅膀的蚶身带动进而飞跃起来。夏季中下潮水线一带,海水冲滩,成群泥蚶成抛物线状跳跃起来,如冰雹般纷坠,令人叹为观止。
但我知道,它们精彩的舞蹈,有一天也会在人类的舌尖上进行。
(原载《2013中国最美的散文》)
责任编辑:孙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