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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红的身影

2016-09-13 00:05 白荣敏

一片枫叶悄然坠落,如一声哀婉的叹息。这火红的叹息,因炽热而成熟,因成熟而持重,慢慢的接近地面,然后静静的贴在那儿,找到了它安息的所在。

枫叶为什么这样红?因为它累过,病过,它经受了冷风的吹拂,甚至霜雪的冰冻,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它成熟了,紧接着,它坠落了。

我看到,一阵又一阵的寒潮,魔鬼一样,迅速的来,凶巴巴的,带着一副狰狞的面目,用扫把一样的大手,扫过来,扫过来,它把目标瞄准高大的枫树,施以魔法,让他们感到彻骨的寒冷。它扫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扫过大会岭,扫过龙川岭,扫过松龙岭,扫过岩庵岭,文成的70多条山岭古道统统扫过。高大的枫树分明就是大山里的男人,面对寒冷,他们首先站出来,用自身当火把,在冬天里点燃,点燃,以致70多条山岭古道熊熊燃烧。

你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文成的山头燃烧着一条火红的身影,它  像极了一条矫捷的火龙,在重重青山之间游走。

这就是浙江文成的红枫古道。

文成的文友告诉我,在古官道两旁栽种枫树,就是古人想利用枫树火红的颜色来指引道上的行人,不要迷失了方向,沿着枫树的方向、火红的方向行走,就能够走出大山,走到想要达到的目的地。

我看到,675年前,一个火红的身影,也是从红枫古道走出去,走到县城青田,走到府城处州,走到省城杭州,再走到元大都(今北京)。

当时他还很年轻,揣着一颗火红的心,像身边火红的枫叶一样,充满燃烧的激情。他要赶那一年在京城的会试。

他就是刘基,字伯温,那年,他23岁。

他知道,在蒙古人坐天下的“大元”时代,作为第四等人的“南人”,要在极其有限的科举名额里取得功名,绝非易事。但他自幼在父亲精心教育下,博通经史,“诸子百氏过目即洞其旨”,“凡天文、兵法诸书,过目洞识其要”。况且,刚刚一年前,22岁的他,在杭州参加江浙行省乡试,中第十四名举人。

因此,走在红枫古道,他的脚步轻盈。

果不其然,会试结果,他中了三甲第二十名进士,为当时士流赏识,有慧眼者称他为“魏征之流,而英特过之,将来济时器也”。

他终于走出了文成的红枫古道,意气风发进入了另一条更为漫长的路途。殊不知这条道路不仅漫长而且充满坎坷。

其时正当元末,朝政昏乱,奸佞当道,社会黑暗,天灾频仍,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已经在各地酝酿。但青年刘基好像并不灰心,在进入仕途的最初几年,怀揣家乡红枫一样的用世热情和救世情结,尽于职守,不怕丢官,不避强御,一往无前,虽不断地起起落落,但终究做了许多好事实事。

而且他不断地向当局进言,论及当时经济、军事、社会上存在的种种弊端,以及纠正的改革之道。然而,日薄西山的元统治者并不买账。

严冬终于来临。

元至正十三年(1353),刘基因为反对招安方国珍,被上官扣上“伤朝廷好生之仁,且擅作威福”的帽子,被羁管于绍兴。这次意想不到的打击使他感到绝望。他的同时代人黄伯生《故诚意伯刘公行状》说他发愤恸哭,呕血数升,想要自杀,“家人叶性等力阻之,……遂抱持公得不死,因有痰气疾。”

如此悲愤的一劫,是青年刘基走向成熟的重要一课,就像严冬的第一场大雪,兜头泼向他家乡古道上的高大红枫……

必须进行自身的蜕变,否则难以抵御严寒,难以在冬天里展示火红的身姿。

可蜕变何其艰难,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他一方面痛彻地诅咒元朝这座“坏宅”无从修葺,即将坍塌,但这种诅咒本身说明了他的难以割舍之情。以至于当朱元璋礼聘他出山的时候,他一拖再拖,延迟了一年多才带着老家处州青田一带的割据武装归于朱元璋幕下。

元至正二十年(1353)三月,刘基和宋濂、张溢、叶琛同赴金陵,向朱元璋呈时务十八策,受到了朱元璋的重视和礼遇。闰五月,陈友谅引兵攻建康,刘基竭力主战,以为“取威制敌,以成王业,在此举也”,朱元璋采用了他的建议,“乘东风发,伏击之,斩获凡若千万”。从此,刘基开始了明朝开国军师的生涯。

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基终于从痛苦的泥沼中走了出来,就像家乡古道上的枫树,那些鲜艳的色彩其实一直隐藏在体内中,现在退去绿色的外衣,露出了里面火红的衣衫。

重要的是,完成了蜕变的刘基,内心重新燃烧起了一股火一样的激情。

历史学家总结了刘基在明朝立国中建立的三件殊勋:一是劝朱元璋彻底与小明王韩林儿割断关系,自己另立山头;二是在战略上采取了先打击消灭陈友谅、后张士诚方案;三、在与陈友谅的决战中贡献了影响全局的谋略。

刘基实现了“处于幽谷,迁于乔木”的追求。他的才学和机智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在重大战役中,或运筹帷幄,或亲临前线指挥战斗,“遇急难,勇气奋发,计划立定,人莫能测”。

但“树大招风”,伴随而来的却是“高处不胜寒”的尴尬和痛苦。

已经打了七八年仗的朱元璋自然懂得刘基的价值,所以刘基初到其麾下时,称他为“老先生”,一副礼贤下士的面目。实际上,朱元璋性格多变、猜疑忮刻。因为当时天下未“定于一”,此时他的一些“求贤”“尊贤”的“表演”,只是他的一种暂时的手段。

在朱元璋身边呆久了,刘基已经感觉到了“伴君如伴虎”的忧惧,历史记载这个时候的刘基,已不是出仕元朝时的那种“论天下安危,义形于色”的精神面貌,年轻时的锋芒已被朱元璋的专制摧辱消磨得差不多了,展现在我们的面前的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侍臣形象。

“徼福非所希,避祸敢不慎?富贵实祸枢,寡欲自鲜吝。蔬食可以饱,肥甘乃锋刃。探珠入龙堂,生死在一瞬。何如坐蓬荜,默默观大运。”晚年的这首《旅兴》充分表达了对人生无常的苍凉悲叹,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极其苦闷。

一个有思想、有抱负、有才学、有自尊、有个性的士人的辛酸和苦闷!

在残忍专行、刻酷寡恩的朱元璋身边,他要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和价值,他要费多少心机啊!

明洪武八年(1375年)春天,一个瘦弱的身影又出现在浙南文成的红枫古道上。朝着故乡的方向,他的步履蹒跚。

道两旁的枫树依然各自一字排开,和他40年前离开时相比,树干高大挺拔了许多,它们像列队的士兵,无言地向这位回到故乡的开国功臣和治国良臣致敬;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头上的天空,枫叶已然落尽,铺满了脚下,铺成了一条红色地毯,欢迎故人的真正回归。

在世人眼里,他开一代伟业,有无上荣光,理所当然成了故乡的骄傲,但一生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知道。

3年前,他已经解甲归田,回到老家,韬晦自保。因为,大明建朝以后,他时时感到皇帝对他所产生的“不安”。朱的不安主要来自于朱自身的性格缺陷,但刘的“身份”是造成朱的不安的重要诱因。首先是刘本为元朝旧臣,而且是一位元朝的“忠臣”;其次是刘在家乡是有实力的人物,曾经拥有武装;更重要的是刘能文能兵,谋略过人,而且通“天文数术”,被认为懂“天书”能“预言”。这样的人,即便解甲归田,多疑成癖的朱元璋也难免产生“放虎归山”的错觉。

谈洋问题终于发生。

谈洋是福建浙江之间一块三不管的地方,刘基曾向朱元璋建议在这里建立巡检司。后来这里发生纠纷,有人说此地有王气,刘基想据为墓地,以图后代发达。胡惟庸把这个诬告转奏朱元璋,正中朱之下怀,马上夺刘基俸禄。

这意味着什么?发展下去将会怎样?凭刘基对朱元璋的了解,答案非常清楚。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回到朱的身边,让他看着自己,使他放心。

那一年冬天,刘基最后一次踏上红枫古道向山外走去,红透的枫叶不断在身旁坠落,坠落成一个个沉重的叹息。

回到京城不久,刘基感染了风寒。三月下旬,病重的刘基,由大儿子刘琏陪伴,在朱元璋的特遣人员的护送下,自京师动身返乡。

洪武八年四月十六日,大明开国元勋、一代文韬武略——刘基,走完65岁的生命历程,病逝于文成故里。

“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归故乡。”一生期待的失落,一个黯淡的结局,一声哀婉的叹息!

那一天,和文友们爬大会岭红枫古道。古道上的游客络绎不绝,走得快一些,一不小心还会人碰人,游客的步伐匆匆,为欣赏路两旁火红的枫叶,也为伸展一下缺少运动的身体,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快意和惊喜的表情。

是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平静祥和的时代,我们眼中的枫树,是热烈、美好的象征,是姹紫嫣红里的一种。几个人能想到,它的变红,是“病变”的结果呢?几个人能想到,为了变红,它的整个后半生要在越来越紧的寒风中度过?又有几个人能想到,600多年前,这条古道上曾经走过一位建立盖世奇功的伟人,而这位伟人,为了实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而受尽了内心的折磨!

或许,只有火红的枫树知道!

它曾经积蓄过多少生长的力量?它用它挺拔的身姿保护矮小的树木们不受寒冻;它又曾经燃烧过多少济世的热情?它把自己燃烧成火红的标记,只为道上的行人不会迷失行走的方向;为了所有这些,它又曾经付出了多少艰辛,经受了多少惧怕,承受了多少严寒!

或许,火红的枫树,只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燃烧!

或许,燃烧的枫树,是刘基心中到死都还不灭的火种!

或许,不灭的火种,是为了照亮刘基旷世的才情和一生的期待!

我的眼前,只有火红的身影,在无言地坠落……

(原载《散文选刊·下半月》2012年第2期)

责任编辑:孙伏明

关键词

刘基 朱元璋 古道 枫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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