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的海洋中打捞“珠贝”
罗振亚
随着地域性的下意识觉醒与强化,众多的抒情群落纷纷亮出旗帜,并处于积极而稳实的构建之中。闽东诗群,作为一个特殊、强劲群落的存在,已经形成了相对成熟的艺术风格,并在诗歌界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最近,我仔细阅读了《诗意宁德——闽东诗群代表诗人作品选》中部分诗人的作品,留下了几点深刻的印象。
首先,诗歌没直接行动的必要,但也决不能做空转的风轮,它只有和社会现实、芸芸众生产生关涉,才不会自生自灭。闽东诗人对此非常清楚,所以他们在诗的价值取向上做了“及物”性的选择。不去经营看不见的、抽象的“彼在”世界,而是注意贴近现实,从日常生活的海洋中打捞诗的珠贝,表现在诗里,就是人间烟火之气浓郁。像俞昌雄的《早餐》,仿佛是从现实的泥土里直接绽开的精神花朵。
卸货的队伍开始分散
凌晨五点多,那些民工围在石桥上
他们探讨新的一天将会有
怎样的份量:胖的那个说最好能遇上贵人
在篱笆丛中偷偷埋掉自己的影子
瘦的那个扬了扬手臂,指着流水说
我要自由,哪怕从今天起
只有一尾漏网之鱼听得见我的心跳
这时,有位高个子站了出来他说
今天和昨天一样
我还是这么高
我的日子还是二十四小时每一分钟还将从指缝间溜过
话音未落,东方的太阳闪了出来
最矮的那个民工从口袋里
掏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早餐
他说,这是我家女人为我准备的早餐
对于全新的一天,我没有奢望
但愿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都能看见劳动者的光芒。
不管胖的、瘦的、高个子、最矮的四个民工对一天的愿望多么不同,有幻想的,有诗意的,有平淡的,有实在的,但都和底层灵魂的心灵渴望、心灵吁求息息相关,其中对“劳动者”平凡却重要得不可或缺的认同倾向也十分显豁,“每一个人”的生活幸福都离不了“劳动者”的支撑。甚至有一些文本无意中针砭时弊,已经切入时代良心,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行动化的力量。如友来的《朱老四的算术题》就犹如粗线条的乡土雕塑,扣合着农民命运的旋律:
每天天没亮,挑着箩筐穿梭在
秧田与秧田之间的泥埂上
对虾一样一拱一拱的
朱老四靠简单的加法攒钱:
“一个面包赚一毛五,
一天卖一百个能赚十五块”
直到有一天,他拿回一张百元假钞
心疼得要命,一个星期的辛苦泡汤了
他掰着指头算了又算:
“一个星期加一天等于零”
我敢肯定朱老四这时不暴跳,不骂人
朱老四只是一个农民,习惯了扛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
继续陷进日复一日的劳作、疾病
和自得其乐中
两天前,朱老四揣着四百多块钱
去县城买面粉
结果又让小偷掏走了
这次他掰着指头算了好几天:
“一个月加一天等于零”
典型细节的叙述外化了乡下人艰辛、焦灼与无奈的复合心态,更引出相关的社会问题,底层百姓的基本生存权力无法保证,连卖东西、买面粉居然也被坑骗、偷抢,诗对残酷现实的揭示令人愤然,那是对社会良知的拷问,让人读后有一种说不出疼痛感。
应该指出的是,诗人们对外世界的介入和扩张不是硬性进行,而是通过心灵的滤化、折射途径,即通过艺术的路线完成的,不论是隐是显,“我”总是在场的。或者说,它们都是“走心”的,都是从诗人的命泉里涌出来的,这样就先在地具备了俘获人心的力量。如张幸福的《倒影》,以沉没的船中水手们痉挛中缩成一团、年轻女人用尽力量把孩子举过头顶、船长不小心将航程拐进死亡、爷爷下沉的船只等四幅画面,演绎、诠释“清明时节不要在海边看倒影”、“海边看倒影不要在清明时节”的主旨,抒情主体的情绪渲染,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冲撞力。汤养宗诗中自我的对话与言说里,常常凸显着强烈的沧桑感、疼痛感。《一个人大摆宴席》的孤傲无与伦比,也见出了灵魂的伤痛之深,但它不是装出来的,而是骨子深处忧郁性情浇铸而成。
诗人们深细化的“及物”写作,使若干年前重建诗与现实精神关系的困惑在他们那里无形中就被化解了,读者阅读时也消除了“隔”的感觉。
其次,也许是诗人抽象思考的知觉力出色,也许是世间有宇宙、时空、人性、生命意义等太多的问题回答,我觉得闽东诗人的作品里有情绪的喧哗、性灵的舞蹈,亦有思想和智慧的闪光,甚至不少诗歌趋向了形而上内涵的敞开与复现。像汤养宗的《光阴谣》就是生命滋味的形象咀嚼。
并做得心安理得与煞有其事……
深陷于此中,我享用着自己的执拗与徒劳。还认下
活着就是漏洞百出……
从无中生有的有到装得满满的无。
从曾经也想过洗手不干,到现在
不知水在哪里
它堪称生命的哲学揭示,虽然灰色、悲凉,却也抵达了人生的真相:一种“空”的结局,只是一本正经的执着和空空如也的徒劳的悖谬,反讽了追求的荒唐,撼人心魄。俞昌雄的很多诗就是靠哲思的筋骨架构的,如《关于蜂鸟的三个瞬间》:
一只蜂鸟只能搬动绿叶的投影
它跳来跳去,最后还是回到了枝上
这才发现地上那片叶子早已随风飘逝
两只蜂鸟时刻追逐,不论
旭日或阴雨,它们把翅膀交织一起
而后垒巢,做羞羞答答的梦
三只蜂鸟才赶得上幸福
它们飞在天上,纵有弹弓射出石子
也总将有云朵偷偷地前来阻挡
诗言此意彼,表层写蜂鸟,内里则隐喻着人,在严密的逻辑推衍中,和从写实到象征的高层结构空间叠合、构筑里,昭示了一定的道理,再强大的个体力量也是相当有限的。
在这方面最典型的当推叶玉琳。可以说她是海洋文化孕育的诗人,那么长久、执着于与海洋微妙的精神对话,在现当代诗歌史上并不多见。大海和诗人的灵魂互相塑造,大海有了诗人婉约、柔美的思想潮汐,大海给了诗人开阔与深邃,在她早年的诗作里,我更多听到是灵性的涛声,而最近的作品在保持女性敏感、细腻的同时,更多冷静与睿智,有了思想的棱角和硬度,《除了海,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在奇幻的想象和孤寂的情绪里,蕴蓄着一股向上的力量,一种知性的识见。如《园子里突然长出了青藤》:
没有任何征兆。当我搬开墙角的摇椅
转过头来,黄昏的园子里
突然多出了摇晃
它从哪里来,为什么存在
漫长的季节,能否颠覆
既定的时序和轨迹
用它的冒失和坚定,歌唱,舞蹈
在黎明到来之前
小小的野蛮占领一片空地
这个世界总是喧闹多于寂静
我们怔忡、徘徊,却又无力改变
那么,就让世界多一双眼睛
看星空乱云飞渡
看世事涌入光中的浓荫
秋天快要降临。那时园子里将长满浆果
云彩流出蜜汁。我们还有时间
面对面地讨论,关于爱和生死
关于诗歌中的宗教
对该诗,人们可以见仁见智,你可说它是异性情感的体味,但它更是首沉思的诗,是诗人深层的生命体验表现,敏感的诗人由不合季节生长的青藤“冒失而坚定”的姿态,引发出爱、生死、宗教以及人们生存的世界的冥思,令客观的植物染上了生命和智慧的节奏。它是通过非逻辑的诗之道路生产的,可能是某一时刻,诗人凝神于园子里突然长出了青藤,进而想到了人、生命、时间、生离死别,集中幻想的痴迷中,青藤与人的影象渐渐重叠合一,难分彼此。这种经验强烈刺激了诗人,使她把对人的情思移诸青藤上表现出来。这样诗中青藤面对季节与时间、生离死别的淡定和从容,也就自然成了诗人成熟生命风度的外化。它事实上也打破了理性、知识、抽象等存在常常和男性必然联系、而和女性互相背离的神话,介入了澄明的哲理境界。
理性内涵大量融入的结果,是势必会敦促人们对诗歌的本质,诗歌到底是传统所说的生活、情感,还是感觉,抑或是主客契合的情感哲学?
第三,受闽东山水的浸淫,闽东诗歌大多充满灵气和悟性,才情勃发,张幸福几乎每一首诗歌都和海洋有关,叶玉琳的诗源发与大海的启迪,其他诗人数不清的海洋、河流、水意象的浸润,即是最好的明证;但是每个诗派、诗群的形成都不是个体求同的过程,或者说它的每个个体都姚黄魏紫,风格各异。
汤养宗从事的是有难度的写作,他的安静与孤独,使他能够自然地接近世界和事物的本来面目,他的诗常在“心”的世界遨游,怪诞冷峭,其思维、意象、主旨、想象常出人意料之外,用语俭省到位,枯瘦得只剩下灵魂的程度,绝句式的写法耐人咀嚼。如《人有其土》:
人有其土,浙江,江西,安徽,湖南,广东,江山如画
更远更高的,青藏,云南,西藏,空气稀薄,天阔云淡
北为水,南为火。我之东,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祖国是他们的,我心甘情愿。
只收藏小邮票。和田螺说话。转眼间把井底青蛙养成了大王。
在故乡,我常倒吸着一口气,暗暗使劲
为的是让我的小名,长满白发
这多像是穷途末路!令人尖叫
现在还爱上了膝关炎,用慢慢的痛打发着漫无经心的慢
其言也白也小,其旨趣也隐也大,好在接通二者时总能举重若轻,自然完成,大和小、虚与实、文同白、顺同涩的结合,造成了强烈结构的跳跃性、断裂感和驳杂感,但又把诗人的精神个性揭示得别致而突出,他的生存位置、爱好习惯、心理状态、身体境况皆如在目前,短而长,少即多,惹人喜爱。
叶玉琳的诗则不拒绝意象、象征、通感等现代化的艺术手段援助,但是她的技巧多融入在自然的气象之下,语言也不雕琢,如风行水上,白云出岫,如《故乡的海岸》中“我们手拉手 / 走过水温28度的南方 / 蓝调子的海堤 / 释放着不同色彩的波浪 / 一会儿是金,一会儿是银 / 更多时间的白被流水擦去 / 留下蓝色信号灯和系缆的舢板 / 在夜光中独自回味”,它不拐弯抹角,不拖泥带水,爽快利落,简直就是诗人情思世界的流动和外化。她是女性,但超越了性别的视角和内涵,境界阔达,气象高迈。
俞昌雄的诗和以前那些唯美的情诗不同,从《闽东诗群代表诗人作品选》中看到的俞昌雄的诗有着浓郁的后现代的味道,如《这就是二十一世纪》:
棉花糖包着少女的心
地标性建筑是新长出来的指甲
从不见主人的表情
深夜里总有
我紧跟其后,遇见
政治家、野兽和睁着瞳孔的植物
地球在颤抖,人类却一无所知
这就是二十一世纪
天空被搬到地面,乌鸦在裂隙中
飞行。我用羽毛
宛如一件历史的遗物
一切都是荒诞不经、不可思议的,“狗和很多人握手”,“人在地图上散步”,“天空被搬到地面,乌鸦在裂隙中飞行”,人人都“包裹自己”,但这又是贴近骨髓的逼人真实,科学进步的负价值和人类的异化令人怵目惊心。它的内涵隐晦,让你感受到一种冷漠、虚无情绪的蔓延,但它具体是什么形状,具有何等重量,又说不清楚和真切,或许这种不可完全解读性就是现代诗歌的一种权利和价值吧。
正是诗群中众多诗人并存互补,交相辉映,才增强了诗群整体风格的肌体活力与绚烂美感,开拓出了读者多样化的期待视野。我盼望不久的将来,闽东诗群能够强化理论修养,在走进地域的同时走出地域,将自己由能够自由沉潜的“鱼”转换为既能畅游大海又能盘翔天空的“鹰”,出现新世纪的林庚、郑敏、舒婷,出现新世纪的拳头诗人。
罗振亚,男,汉族,1963出生,黑龙江讷河人。文学博士,南开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2005年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出版《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等专著七种;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物发表文章二百余篇。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主持有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教育部课题多种;成果曾获省优秀社科成果一等奖、青年一等奖与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等。
责任编辑:郑力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