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意象·深层意象·原型意象
——刘伟雄《乌鸦,在电视塔上》细读
邱景华
2012年钓鱼岛争端发生时,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立即触动我内心的联想开关:一下子想到刘伟雄诗作《乌鸦,在电视塔上》。原先对这首诗内涵的模糊理解,突然清晰起来。
这首诗,是2005年刘伟雄在日本旅游之后创作的。借一群乌鸦在电视塔上盘旋的怪异意象,暗示他对日本民族武士道精神的扩张性和侵略性的严重不安,对日本军国主义势力复活的深深忧虑。7年后,诗人敏锐和深刻的审美直觉,在钓鱼岛的争端中,得到了证实。
但这首现代诗对现实的介入,是采用暗示和隐喻的方法,写得曲折幽深。下面从写实意象、深层意象和原型意象三个层面入手,解读它丰富而复杂的多层多义。
一群乌鸦,幽灵一样盘旋在
高高的电视塔上 它们想进入直播
抗议还是声援 我担心它们
剖腹自尽之后 羽毛会风化成
细碎的微尘 在禽流感的季节
将地球的恐慌放大几倍
可是冬天知道的所有神秘
必然不会有太多的情节 痛的时候
药膏会起作用 让麻木的神经
化成一声声嗥叫 鸟有了狼的习性
天就会下着无休止的黑雨
那些钢铁的架构在地震之后
依然是冰冷的
一群乌鸦,飞翔在电视塔上
让森林纷纷停下生长的速度
季节被违背的规律里
幻化成一堆烟尘里的影
突然看到天空暗哑着
垂下的头颅就当是黑夜的卵巢吧
先说“写实意象”。写实意象和场景,构成了这首诗的基础。
2005年,诗人在日本大坂的城市街上,看到令人心灵震憾的奇观:“一群乌鸦,幽灵一样盘旋在/高高的电视塔上”。这是一个在中国土地上不曾看到的诡异,让人心悸和不安的画面。如黑色“幽灵”一般的乌鸦,其恐怖的意味,具有强大的冲击力:从视觉到心灵。
高高的电视塔上,盘旋着一群乌鸦;电视塔下,又有一辆大汽车,载着一群抗议的人,用喇叭喊着日语口号,警察在一旁维持秩序,气氛凝重但不紧张,市民们似乎已习以为常。看到这样的场景,诗人想象,“它们想进入直播/抗议还是声援”。盘旋在电视塔上的乌鸦,好像是要进入直播,声援塔下的抗议人群。这样就把电视塔上的乌鸦和塔下抗议的人群结合起来,形成日本都市一个奇特而令人费解的场景。
“乌鸦,在电视台上”,表面上看,是一个”写实意象”,实际上是一个来自无意识的“深层意象”。
荣格认为:无意识分为两个层次,上层是个人无意识,下层是集体无意识。人类世代相传的心理经验沉淀到每个人的无意识深处,成为历史的、普遍的无意识,即集体无意识。在一般情况下,我们的意识无法认识无意识,只有当“深层意象”从无意识中喷涌而出,浮现到意识层面,我们才能觉察到来自无意识深处的隐秘信息。通过“深层意象”,表现无意识,是后现代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
刘伟雄在日本大坂的电视塔上,看到这个怪异而诡秘的意象,心灵一下子被强烈震动。但并没有马上下笔写诗,而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无意识沉淀。换言之,乌鸦在电视塔上的写实意象,只有经过诗人无意识的沉积,并且深入到集体无意识---中华民族对日本两次侵华战争的憎恨和隐忧结合起来,才转换成来自无意识的“深层意象”。
这种审美转换,在诗中表现为把日本乌鸦,变成日本武士的隐喻。“我担心它们/剖腹自尽之后”,“剖腹自尽”是日本武士的典型自杀动作,这样日本乌鸦,就成为日本武士的隐喻。让人联想到以武士道精神为支柱的日本军国主义,联想到日本的侵华战争。“剖腹自尽”的第二层隐喻是:1937年的日本侵华战争,虽然最后以失败告终,但阴魂不散,信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右翼势力还很猖獗,随时都想东山再起。犹如日本乌鸦死后,“羽毛会风化成/细碎的微尘”,看不见的威胁依然存在。
2004年3月12日,在大坂病死的乌鸦中,曾发现甲型禽流感病毒。诗人从电视塔上的乌鸦,联想到病死的禽流感乌鸦,这既是写实,又是更深一层的隐喻。“在禽流感的季节/将地球的恐慌放大几倍”。二战中日本,曾经像现在的禽流感一样,给中国、亚洲和世界带来灾难和恐慌。这是把现实和历史结合起来,很巧妙也很自然。
第二节,是更深一层的自由联想。从隐忧的语调,转换成调侃和反讽。“痛的时候 / 药膏会起作用 让麻木的神经 / 化成一声声嗥叫”。“药膏”是双关语,表面上是指医治乌鸦身体疼痛的药膏,实际上是日本国旗的隐喻(日本侵华战争后,中国人常把日本的国旗,称为膏药旗,凝聚着中国人对日本侵略军的憎恨和蔑视,这已成为中国人的一种民族心理。作者用 “药膏”意象,意在唤醒这种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它让人联想到:在日本药膏旗的指引下,日本侵略军的兽性,被大量激发和释放出来,犹如野兽的“一声声嗥叫”。 “鸟有了狼的习性”,又回到日本乌鸦的隐喻:日本乌鸦具有“狼的习性”,这是隐喻的精确化。是强烈的暗示:只要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还在,日本民族的侵略性是不可能改的,还会给中国、亚洲和世界带来灾难。“鸟有了狼的习性/天就会下着无休止的黑雨”,这是高度艺术概括的警句,是对以武士道为精神的日本民族精神的深深担忧和焦虑。
第三节,又回到电视塔前的写实意象和场景。这次是近距离的仰视,是从视觉到触觉:“那些钢铁的架构在地震之后/ 依然是冰冷的”。大坂曾经发生过大地震,钢铁架构的电视塔依然坚固地屹立着、冰冷地屹立着。这种冰冷的触觉,与叙述者对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扩张性和侵略性的隐忧是一致的。虽然日本的侵华战争,已经成为历史,但是现在日本文化和经济无处不在的扩张性和渗透性,仍然时时威胁着中国和世界。
“一群乌鸦,飞翔在电视塔上”,是重复第一节的开头,这种重复在结构上是一种变化和发展。乌鸦本来是生长在森林中,现在却盘旋在城市的电视塔上,这种违反自然规律的现象,“让森林纷纷停下生长的速度”。因为鸟儿都飞走了,树木也无须生长。这是一种反讽。
这首诗的第一节和第三节的写实层面,都是用仰视的角度,看电视塔上盘旋的乌鸦。最后一节,还是保持着这种统一的仰视角度。但不是写实而是幻觉:“突然看到天空暗哑着 / 垂下的头颅就当是黑夜的卵巢吧”。这是从诗人无意识喷涌而出的不可抑制的幻象——深层意象:面对越来越多的乌鸦,天空似乎也暗下来,而且是无语地“垂下头颅”。隐喻如果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越来越猖獗,如满天的乌鸦乱飞,那么将给中国、亚洲和世界带来黑暗。这就是 “黑夜的卵巢”幻象的喻意。卵巢,原本是女性的生育器官,用在诗中是隐喻不断孕育黑夜(黑暗)。具体而言,是隐喻充满乌鸦的日本天空,将不断制造出威胁中国和世界的黑暗(黑夜)。
最后二行,以来自无意识的怪异幻象,把叙述者对日本威胁的焦虑和担忧,以更强烈的方式,暗示出来。
整首诗贯穿着黑色的联想:乌鸦——幽灵---黑雨——黑夜。这些令人不安和心悸的黑暗色彩,与日本看不见的渗透和威胁相呼应。乌鸦的“羽毛会风化成 / 细碎的微尘”,“幻化成一堆烟尘里的影”。这些肉眼很难辨别的“细碎的微尘”和“烟尘里的影”,把那种摸不着辨不明的渗透和威胁的可怕,在感觉上鲜明地传达出来。
电视塔上的日本乌鸦,还是“原型意象”。
原型意象,是积淀着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的意象,常常源自民族的神话,是集体无意识的象征,具有深广的内涵,能激发读者的历史联想,唤醒读者的集体无意识,所以能产生广泛的共鸣和影响。
据日本古籍记载,距今约2664年,第一位日本天皇,神武天皇,在东征中陷入困境,后获天神派来的一只乌鸦做武术指导,顺利建立起政权。所以,日本人认为乌鸦会给人带来好运,是吉祥乌,尊为国鸟。乌鸦在日本文化中,还是超度亡灵的使者,日本文化认为凡人死后都会成佛,但是无法成佛的,就会成为在人间徘徊行恶的怨灵,而乌鸦的工作,就是超度这些怨灵。所以,日本人世世代代保护乌鸦,以致乌鸦在乡村,特别是在城市大量繁衍,无处不在。
乌鸦,作为原型意象,在日本文化中具有神圣的地位。但发人深思的是:乌鸦的原型意象,中国与日本文化中,是完全相悖的。
中华民族对乌鸦的认识,有一个不断变化的漫长过程。在远古时代,乌鸦在民俗中也是吉祥和有预言作用的神鸟。古代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记载。但到唐朝以后,出现了乌鸦为不祥凶兆的说法,并在宋代定型下来,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于是,此后的中国人,认为是乌鸦不吉利,是凶兆,听到乌鸦叫,常常要吐口水以去晦气。千百年来,见到乌鸦又厌恶又恐慌的心理,已成为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
到如今,在中国的城市上空,已经基本上看不到乌鸦。乌鸦。所以,中国人到日本旅行,常常会被城市上空无处不在、漫天乱飞的乌鸦和叫声所震惊和恐慌。那种来自集体无意识的不祥之感,会久久地笼罩在心头。
同样,第一次到日本旅行的刘伟雄,也是被城市中漫天乱飞的乌鸦所震惊。不同的是,因为他对日本民族文化有着长期的兴趣和研读。当无意识被触动之后,他通过对中国与日本不同乌鸦文化的比较思考,从日本无处不在的乌鸦,想到以日本武士道精神为核心的日本民族文化,于是产生了灵感。
这首诗的叙述者,是以中国人的眼光和心态,把日本乌鸦,视为不祥之物,是凶兆,会带来厄运。所以,整首诗弥漫着中国人对日本乌鸦(隐喻日本武士道精神)所散发出的不祥和厄运的预感和焦虑。换言之,在高高的电视塔像幽灵一样盘旋的日本乌鸦,所引发的诡异感和凶兆,是这首诗的基调。
来自无意识的深层意象,凝聚着集体无意识的厚重内涵。但这首诗,又不仅仅是表现无意识,好就好在作者于意识与无意识之间进行对话,达到一种艺术的平衡。具体表现为写实与隐喻的融合:在意象上,是写实意象与深层意象的融合;在结构上,是写实层面与隐喻层面的融合,形成现代诗的多层结构。
耐人寻味的是,这首诗在刘伟雄的诗歌中,是个“特例”。奇特的意象,独特的句式,和怪异的语言,与他诗歌中常见的风格:平实的意象,含蓄的短句,和古朴深沉的语言,大相径庭。
究其原因,造成这种“特例”的根源,是诗人在日本大坂看到电视塔上的成群乌鸦,所引发的强烈刺激和极度震惊,激发了无意识的强烈震荡(包括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强大的无意识力量,以它不可抑制的能量,冲破了潜意识的封锁,带着奇特的意象和幻象,独特的句式,怪异的语言,浮现到意识层面上来。
以上我们通过“写实意象”、“深层意象”和“原型意象”的层层分析,这首诗深厚的现实和历史内涵,就清晰地呈现出来。
从写实意象的层面看,电视塔上的乌鸦,是日本当代的现实场景。因为日本民族对乌鸦的宠爱,才会有成群乌鸦,在城市电视塔上盘旋的奇异现象。乌鸦,是人类最古老的鸟类之一;电视塔,则上现代文明的象征。古老的鸟类盘旋在现代文明的电视塔上,这样的古今结合,是一种意味深长的隐喻。其写实意象,能产生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一直深透到人们的无意识。
从深层意象的层面看,电视塔上的乌鸦,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隐喻。它所暗示出来的是:凝聚着民族的血腥记忆和历史内涵,触动并唤醒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从近代的甲午战争到现代的抗日战争,日本两次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有深重的灾难,同时积淀为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对日本民族侵略性的仇恨和忧虑。)
从原型意象的层面看,电视塔上的乌鸦,所暗示的是日本民族远古神话所形成的民族文化和心理。在诗中,乌鸦原型意象,是隐喻以日本武士道精神为支柱的民族文化和集体无意识。这种千百年来积淀而成的民族文化和集体无意识,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只要日本武士道精神继续存在,日本民族的扩张性和侵略性,就不会改变。日本对中国、亚洲和世界和平的威胁,就不会消失。
这三个层面,乌鸦意象内涵的历时性,从当代,现代、近代直到古代,其内涵的共时性,则包涵了日本、中国的民族文化和集体无意识,所以,是一个忧愤深广的大隐喻。
这首诗启示我们:
日本文化虽然深受中国古代文化的影响,有师承关系。直到今天,日本文化形态还大量保持着中国古代文化的精华,有些反而在当代中国消失了。但是日本文化的起源是多元的,它还有本土的源头。换言之,日本文化的本源性,与中国文化不但相异,而且相悖。日本的乌鸦文化,就是典型的例子。日本文化中的本土因素,是中国人所难以理解的。
更吊诡的是:日本人信奉的东西,对中国人来说,常常是灾难。这种中日乌鸦原型意象的文化悖论,给中国人心灵的震憾和暗示是巨大的。
过去我们过多地讲中日文化的同源性,喜欢讲鉴真东渡,空海来华,过分强调日本文化对中华文化的师承。其实,日本文化的特质,应该是日本文化的本土性,比如武士道精神,比如以武士道精神为支柱的日本民族的扩张性和侵略性。
2012年的钓鱼岛争端,再次证实了这一点。
仅用爱好和平的中华民族文化,去解读日本文化,是无法理解日本民族的扩张性和侵略性。对日本文化一厢情愿的误读,是中国人最容易犯的错误。
《乌鸦,在电视塔上》的作者,并没有采用“政治抒情诗”的写法,以“说教”的口吻,批判日本两次侵华战争的暴行和罪恶,而是以它的深层意象和原型意象,用暗示和联想,唤醒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激发读者对日本民族文化的深层思考,对日本武士道精神的高度警惕。所以,对我们理解当前的中日争端,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和历史启发。
(原载《诗探索》作品卷,2013年第1辑)
责任编辑:郑力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