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刃诗选

 

方言

 

失踪者生活在那个无名小镇，

不知道已过了多少年。

 

等待他回归的亲人相继死去，

如同一个怕黑的人，他不跟当地任何人交流。

 

他每日自言自语，只是为了保存

自己的方言，一个人的方言。

 

公园

 

经过这个河滨公园，我看见那个清洁工

依旧在清扫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落叶

那些老人坐在长椅上闲聊像是从未离开过

而那个父亲，看着女儿在奔跑跳跃

恍然能看见自己孩子长高的每一秒

小店铺一头乱发的女人，又来这里坐会儿

说是出来透口气，仿佛她被窒息了很久

来自外地衣着破旧的民工，只有他最清晰

此时，他只是从公园边上默默走过

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经过梦的地盘

像是在保守一个从未有人窥见过的秘密

 

（以上选自《福建文学》2016年第11期）

 

春歌

 

忽然想起，好久都没看到园丁的身影了

没看到他的太平剪对花花草草的冒犯

在他审美与逻辑的复杂内心

为什么我看到他的勤奋里有点病态

那些被修剪着的枝叶，面对他苛刻的尺度

沉浸在恐惧与疼痛的巨浪里

 

更别提他轰鸣聒噪、利刃飞旋的割草机

谁不敬而远之？那被割过的青草

她们的颈项冒出的腥气；那些腐败的落叶

贴在树根，经过秘密的招魂

另一个世代开始存活，可以想象

园丁老去的那一天，他也会祈求———

 

祈求花草们的爱怜与宽谅，祈求花草们

也像他修剪她们一样，修剪他疲乏的内心

那些苛刻的尺度，多少也会在他身上

留下创伤。在草木们的年轮里

一直都还在翻卷着记忆精微的旋涡

犹如我们相信灵魂不灭，心神永存

 

一年中只有这么几次，我知道，那个园丁

出现在公园里，当他走向花草时

何尝不是带着灵感与想象，带着诗学的磁场

我从来无法想象，有那么一瞬

竟会沉迷于他修剪时植入草木身上的

想象力，如同沉迷于美学中的暴力

 

（选自《草堂》2017年第8期）

 

黑色

 

我以为用黑色来描述海洋更为准确

在涛声的表面，各种蓝色

层层裹住的内部深处

一直都在孵育着深不可测的梦境

也许我们肉眼目击的一道波浪

是她在海底某次形体雕塑失败后的弃物

更多的，我们看到那无数受惊的鱼群

打开身上的刺，在梦游不息

 

（选自《福建文学》2017年第9期）

 

山僧

 

那老僧打开庙门，估算时辰

抬头，不敢看徐行的太阳

温暖却意外流布全身

可以确定他从未觉悟过

就像一盏油灯只是被挑得更明亮

他一生平常，茹素，诵经，礼佛

不知自己何为：偶尔上山采笋

汲饮泉水，一秋草木

人间倏忽，快速胜过浮云

 

他叹自己老了，看孤独的雷雨

洒在梦中溪涧的上游

只一个短暂的打盹，就到了河口

他四肢稍稍收敛些

仿佛谢前的花朵，刚学会蜷缩

当然，他偶也舒展自己

小心下山与一群熟人聊天打麻将

杂沓纷乱间，风动灯明

一刹那，他们忽然更加清晰

 

小学

 

一所乡村小学，校长像陶渊明

这次，他的胡子好几天没刮

看上去更像。与自己的骨肉渐远

更接近隐逸、田园的主题

有个女生说，校长像是南山的稻草人

仿佛话中有话，形势为之一变

瓦檐的麻雀要啄破他的面具

为什么要扮演一个古人？

画上去的心脏看起来更像

假躯壳也有真仁慈，南山的稻草人

她怎么知道脸上乌有的胡子

怎么知道南山也有南山的前身

她怎么知道采菊饮酒赋诗

穷愁潦倒，鬼神也在暗中运行

 

（以上选自《延河》2019年第9期）

 

木匠

 

那个终日埋头劳作的木匠

此时正在刨着一块杉木板

他脚下满地木花，弯腰，用劲

呵出热气，流着微汗

这个用力劳作的人，正对着南山

仿佛他是向南山鞠躬

此时，山上满是冰雪

像是被蒙住了眼睛

木匠与南山，互不相知

 

他手下的木板，已被刨得

越来越白皙平滑

他心跳稍稍加快，这块木板

已经到了那微妙处：

多刨一次太多，少刨一次太少

他停了下来，停在

恰到好处的那一刻

他望了一眼南山，此时

南山已不是南山

 

（选自《诗刊》2020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游刃，原名游锦寿，男，1965年10月生，柘荣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诗歌见《诗刊》《草堂》《福建文学》等。著有诗集《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随笔集《一间无尽的舞厅》。曾获柔刚诗歌奖、《安徽文学》期刊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