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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守望者

——谢宜兴诗歌创作简论

2019-03-18 15:36 林 怡

林  怡

一、谢宜兴:守望乡村的诗人

福建诗人的诗歌创作在中国当代诗界有着令人瞩目的成就,蓝棣之先生指出:中国当代诗歌有一个金三角,顶端是北京,西南是四川,东南有福建。(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世界名人录》中国诗人作家作品丛书之一《七家诗选》序言)谢宜兴就是当代福建卓有成就的诗人之一。1965年10月生于福建霞浦,现从事新闻工作。在二十余年的诗歌创作实践中,谢宜兴不断自觉地拓展创作的题材,自主地寻觅创作技巧的提升和诗歌意境的升华。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叶,他的诗歌创作偏重于写实地再现乡村生活和自己对它的种种切肤之感,如收入《留在村庄的名字》中第一辑《长根的花》《留在村庄的名字》《老铁匠》《汲水的人》《侍弄棉花的手》《父亲的灯光》和收入《银花》中的《三十岁的豆豆》《瞎子阿三》《叶华太的小土屋》《母亲》等,这些诗歌多是长句和长章节,诗人选择较有故事性的情节平实地叙述了耳闻目睹的乡村众生相,并同样平实地抒发出自己对如此众生相或热爱或敬重或感激或同情或悲哀的感受。这个时期值得注意的诗篇是《银花》:

爹看了她一眼

娘轻轻叹息了一声

唢呐就吹到了门前

她,成了她嫂嫂的

嫂嫂

走在山歌一样绵长的山路上

穿着红嫁裳

撑开城里匿迹的油纸伞

遮一角哀怨的天空

山梁那边一阵熟悉的歌声

油纸伞遮不住

天空落下豆大的雨点

山歌一样绵长的山路上

穿着红嫁裳

这首诗歌写的是偏远乡村普遍存在的“姑换嫂”的婚姻,诗人虽然仍是写实叙述,但是,与诗人的另一首题材相似的长达26行的诗《苦妹出嫁》相比,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不但有意识地让《银花》在语言和章法上简洁洗练,而且更重要的是,诗人自觉地通过语言技巧让《银花》在平实中显得空灵——绵长的山路/油纸伞/歌声/雨点和红嫁裳,这些并不新奇的实实在在的意象,烘托的却是弥漫在空气中的哀怨——不仅仅是出嫁的银花的哀怨,更有诗人对在“姑换嫂”陋习中无数个银花命运的同情与哀怨。从这首诗可以看出诗人开始有意识超越过于写实的长篇叙述,而自觉地淡化故事情节以营造有韵味且令人回味无穷的诗境。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谢宜兴创作了大量的爱情诗,这些诗歌或借故乡乡土风物以抒情,如《鸳鸯树》,或直截了当地倾诉心灵的悲欢喜怨,如《那些夜晚》《不平静的日子》《守望》等。

值得注意的是被诗人同时收入《留在村庄的名字》和《银花》中的《荆》:

娉娉婷婷浅白嫩红

在五月和想象的边缘

娴静  另一种芳香

把我们逼到背叛的悬崖

与这种花相遇

是我们不幸之外的不幸

你会懊悔相识恨晚

毕生的寻觅都成虚幻

纵使擦肩而过

你也必须保持宁静

美丽以最残酷的锻打

锤炼我们深刻的无奈

我们不可能采摘

更不可能遗忘

唯一的选择是断然远离

即使委屈强迫自己

诗人选择了乡土植物“荆”作为诗歌意象,抒写的情感却已经远远超越了乡土的范围,他用“荆”这个大自然中“娴静”的“另一种芳香”,刻画了存在于人性中的普遍的欲爱不能的爱情悲剧。这里,来自大自然中的乡土景物只是诗人借以“兴”起诗思的媒介而已,诗人以澄明冷静的诗思写出了“深刻的无奈”的情殇。与《荆》相似的还有《移苗》《叶落春天》《又见春蛙》《把皱纹长到心里去》等,诗人都是用充满乡土气息的自然景致来抒写自己独到而深刻的人生思考,这些作品都能看出诗人已经从前期的乡土写实中突围而出,迈入了空灵澄明的诗思诗境中。此外,诗人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叶,尽管依然关注守望着乡土社会的众生相,但其作品的视角却不再是入于乡土之中看乡土,而更多地是从城市化带来的乡土社会与城市生活共同的种种裂变中来两相比照地思考社会与人生的悲欢爱恨。著名文艺评论家孙绍振先生对谢宜兴的诗歌创作做如是评论:“他早期的诗作……一方面给我们展示了乡村生活中的种种相,另一方面,也是很明显的,他有意识地把自己游离于诗外来进行有距离的把握。人们不难读出他的作品中以现代人的眼光来审视乡村生活与人生命运的文化内涵。”(《留在村庄的名字·序》)最近二十年来,中国社会加速城市化的进程使得芸芸众生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裂变,如何关注并表现这种裂变,不仅考验着文人墨客的艺术才能,更考验着创作者的本性良知。谢宜兴诗歌创作对乡村题材的眷顾正是他对城市化进程中乡村人的命运的深切关悯,而这种关悯的艺术表现又极富有谢宜兴自己的创作个性,这可以他创作的葡萄意象和候鸟意象为代表。

二、个性化意象:葡萄与候鸟

 

谢宜兴在2001年前后发表了诗作《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和《城市候鸟》,分别用葡萄和候鸟象征从农村涌入城市的女性与男性的命运,诗歌文本如下:

 

《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

 

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

那些甜得就要胀裂的乳房

水晶一样荡漾在乡村枝头

在城市的夜幕下剥去薄薄的

羞涩,体内清凛凛的甘泉

转眼就流出了深红的血色

城市最低级的作坊囤积了

乡村最抢眼的骄傲有如

薄胎的瓷器在悬崖边上拥挤

青春的灯盏你要放慢脚步

是谁这样一遍遍提醒

我听见了这声音里的众多声音

但我不敢肯定在被榨干甜蜜

改名干红之后,这含泪的火

是不是也感到内心的黯淡

《城市候鸟》

 

迁徙是不是一种遗传

和季节一道赶春叫不叫

背井离乡

搭农历的列车隆隆南下

他们比燕子更早动身

春联与米酒还红在脸上

从这条街道到那条街道

像一个枝头到另一个枝头

城市是一片陌生的林子

在陌生的檐下打开行囊

城市发现他们袋里藏着

自己遗失已久的故乡

一座没有鸟鸣的城市

他们带来了另一种滋润

像草丛下流水的声音

这两首诗都是由五个章节每节三行组成,前一首一发表,就引起了诗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汤养宗以《悲悯的回问》为题,指出“葡萄”这个诗歌意象多有诗人写过,它总是代表着甜美,但“在谢宜兴的笔下,它却是幽暗的,它完全不是甜蜜的家族,它勾起了我的辛酸和疼痛。”(《丑石诗报》2002年6月1日)邱景华则在《诗人要关怀人的命运》一文中指出,谢宜兴用“葡萄”这个“美的意象,来传达苦的内涵”,在强烈的对比中“传达出农村姑娘在乡村与城市两种截然相反的命运。”诗人谢宜兴对城市化进程中乡村姑娘并不如意的命运怀着深切的悲怜与焦虑,把这种悲怜和焦虑“都深藏在美的意象里面。”(《丑石诗报》2002年6月1日)相比之下,评论界对《城市候鸟》的反应似乎显得冷淡。但我以为,只有把这首诗与前者一起读解,才能全面体味出诗人广博的人道情怀。“候鸟”代表了涌入城里寻觅希望的“农民工”“外来工”们,他们或许是男人,或许是女人,或许是老人,或许是少儿,或许是青壮,他们象“候鸟”一样飘泊在城市中,“城里人”只看到他们居无定所地流荡着,有谁看到正是这种卑微劳苦的飘泊与流荡创造着城市的生机与活力呢?——“一座没有鸟鸣的城市,他们带来了另一种滋润,象草丛下流水的声音”——多么回味无穷的诗句,我们的诗人用心听到了看到了悟到了“农民工”这个候鸟般的群体为城市的生机所带来的“滋润”,诗人在对“农民工”们候鸟般宿命似的命运表示深切关怀的同时,更对他们在城市的劳作表露出由衷的感激与敬重。

这里,我们还得提到谢宜兴的另一首同样被评论界冷落的诗歌——

《提前》

 

从邮局出来,我看见阳光

在他心里满满的从脸上往外流淌

新买的还没过水的茄克衫骑在

破旧的自行车上,让我想到

这座光彩照人的城市和无数

像他一样单薄瘦弱的身躯

吹着口哨向街对面骑去

在这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他没想到

自己会成为一辆飞驰而至的

轿车吹出的一个匆忙的口哨

仿佛落叶,这嘎然而止的口哨啊

快乐依然从他嘴角溢出

只是流到身下都成了濡湿的黄昏

警察在他身上搜索身份证明

只摸出一张回家的车票和

刚刚发给父母的电报草稿

像一根爆竹被城市提前点燃

像一个邮包他把自己提前寄走

那本该属于自己故乡的笑容和口哨

年迈的父母是再也收不到

就在这里。妻子告诉我

这是除夕下午的事了。可我发现

地上的血已被车轮舔得了无痕迹

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如果说“葡萄”代表了谢宜兴对城市化进程中乡村姑娘命运的关注,那么,这首《提前》则代表了他对城市化化进程中来自乡村男性的命运的关注。一个来到城市务工的农村男青年,在除夕来临之际,在满怀着回到家乡与父母亲人团圆的欢喜之时,却在不经意的刹那间,被城市的车轮带走了年轻的生命。这首诗没有“葡萄”那样含蓄精致的意象,只有平淡直白的叙说,但叙述的结构却颇别致:妻子——诗歌第一句中出现的“我”向诗人——诗歌最后一节中出现的“我”叙说着除夕下午的悲剧;当然,我们也不妨把诗首诗尾的“我”都理解成诗人自己,这样的话,诗首的“我”所“看见”的一切都是诗人在听了妻子“告诉我”后的合理想象。如此夫妻间平淡的话语叙说却沉重地道出了一个勤劳憨厚朴实的农村男性在城市化进程中的悲剧人生——一条鲜活的生命被城市的车轮不经意地带走了,“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多么沉痛的平淡!然而真的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吗?《提前》和《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一样,尽管在话语风格上迥然不同,前者朴直平实,后者精美耀眼,两者却殊途同归:诗人谢宜兴直面来自乡村的男男女女小人物们在城市化进程中的现实苦难,以自己敏锐的感受力和新鲜的文学创意“代表众多的人说出了托付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良知。”(转引自汤养宗《悲悯的回问》,《丑石诗报》2002年6月1日)

三、回家的清道夫:城市化进程中诗歌的作为

 

谢宜兴的诗歌创作不仅仅对城市化进程中涌入城市的农人们给予了深切的人道关怀,更对城市化造成的诸多文化困惑进行了深刻的思考,他在《南方城市》中写道:

这座睡眠不足的南方城市

这个改革年代的暴发户

曾经打渔的村庄已不复存在

从前的走私者如今走私情欲

有人在夜总会里一掷千金

有人在午夜的街头向我求乞

而我是最后回家的清道夫

哪里的落尘还能筛出金蔷薇

作者利用强烈的反差对比,写出了城市化进程带给整个社会的矛盾与困惑。这里的“南方城市”是深圳?厦门?还是温州?宁波?还是珠海?或是石狮?都是?还是都不是?这首诗在简洁强烈的对比中道出了中国社会迅猛的城市化进程犹如一把双刃剑,让希望和绝望/狂欢和哀伤充满了人间。在《家乡官井黄花园》组诗中,诗人对城市化进程中家乡渔村的变异——人们对大海/黄花鱼等大自然争先恐后的掠夺深表抑郁的沉痛和愤慨,他在《鱼殇》中写道:

如今的官井是不眠的城池

你为之骄傲的花园日渐荒芜

以百年之躯铤而走险

你一缕亡魂又能唤起多少良知

身陷重围时你想到什么

是不是又见官井三月黄花如潮

这节诗句很能体现谢宜兴擅长于诗意地哲思,他总是能把对社会人生文化的思考感悟表达得缠绵哀婉美丽凄艳。上述谢宜兴的诗歌创作可见其创作个性:在城市化进程加剧文化转型的新的历史时期,他努力用诗歌这样的“私人话语”来表达深切的社会关怀和文化反省,赋予了“私人话语”广阔而厚实的“公共空间”。诗歌作为“私人话语”,如何关注当下的公共领域而又不失其“私人性”,谢宜兴对城市化进程中乡土题材的关注与处理,为解决这个问题进行了可贵的实践与探索。谢宜兴自己是这样体认诗歌的:“我认为的诗歌就是我心中感知的那样。——一块特定心境下/感悟与灵智孕育的晶体;一方世俗生活外/放牧思想与情感的草地;一种远离尘嚣的/生命与心灵的休息。我不想把诗歌赶入象牙塔,逼上生产线,或给她穿上一件件非诗的衣裳。在诗中,我纯净而自由;在诗中,我坦荡而真诚;在诗中,我始终忠实于自己的心灵。”(《留在村庄的名字·后记》)正是因为诗人如此理解诗歌,所以,他能够在创作中自如地通过或美丽精致柔婉的意象或别出心裁的比拟或鲜明强烈的对比或朴实直白的描述来淋漓尽致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所喜所悲所痛所忧,让真诚柔婉敏锐深刻的情思直抵读者的心灵,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使得对现实的人道关怀具有了打动人心的鲜明的具象美,而不是流于抽象乏味或苍白无力的口号与说教,“达到了情感与思维相互渗透,水乳交融的境界。可见出作者对乡村题材的溶化和超越。”(孙绍振《留在村庄的名字·序》)这样的诗歌创作实践对今日诗坛应有相当的启迪。

(原载《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林怡,女,汉族,1967年出生,福建福州人。福建省委党校文史部教授。山东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入选福建省首批“百千万人才工程”人选。先后参与完成国家“九五”社科规划基金项目1项,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文献整理项目1项;主持完成福建省社科基金项目3项,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基金项目3项,福建省教育厅社科基金项目2项。曾主持福建省社科重点研究项目“文物保护与民生发展”。

责任编辑:郑力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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