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和他的三首诗

朱谷忠

最近，一家地方电视台在釆访福建诗人谢宜兴时，要我也过去谈谈对他为人为诗的看法。记得，面对镜头，我是毫不犹豫地说了六个字：真实、真挚、真切。

熟悉谢宜兴的人，也许都会认同我对他的这种口头表述。实际上，谢宜兴不但是一个亲切、热情且不乏活跃又幽黙的人，他的诗，更因浸透了早年乡村生活的苦难与隐痛，经历了城市生活的纷繁与喧嚣，在获得诸多深切感悟的基础上，不断从纯粹和原初之中走向成熟，从而形成了一种既有特殊敏感、又有天生巧智，既有悯人情怀、又有高雅境界的风格。

谢宜兴真正产生影响的作品可追溯到他早期在全省获得诗歌一等奖的组诗《留住村庄的名字》。那时他的心还与他熟悉的乡村息息相关，人们发现，他竟能在纯美的诗情表达中，显露了生活中不乏沉重的喟叹，其间真切的描绘，令人耳目一新。此后，从《苦水河》到《那年五月》等诗作，诗人不断地从一个个高度对自巳的乡村生活进行回忆和沉思，不但显现了鲜明的地域文学特征，也深刻地记述了自已生命的痕迹。进入城市之后，他的以城市为题材的诗歌创作，依然保持旺盛的创作力，其中获得福建省百花文艺奖的组诗《北京日记》等作品也使他名重一时。但在这里，我更愿意说，代表谢宜兴诗歌创作步入一个新层面的是进入新世纪以来的他的三首诗，这就是：《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梦游》和《春天从不掩饰》。

关于《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许多评论都普遍认为是一首难得的好诗。诗中，诗人以真挚的情怀和目光，投注在那些来城市谋生的底层中贫穷、备受屈辱的女子，以“葡萄”的隐喻逼真地展现了她们的前世今生，尤其凸现了诗人对她们在城市某一角落的命运节点的忧心。这些“有如薄胎的瓷器在悬崖边上拥挤”的“葡萄”，“在被榨干甜蜜，改名干红之后”，这些“含泪的火”是不是也会“感到内心的黯淡”？在这里，诗人表示的不仅是应有的同情，更重要的是他揭示的是某种命运竞争的残酷和不幸。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发表后就被陆续选入多种诗歌选本，还有不少评论从许多不同角度来阐述“葡萄”的喻体，由此也展开了诗艺探索与实践的合理向度的讨论。这首诗还被一所高校列为课外教材加以研究。

另一首是长诗《梦游》。这确是谢宜兴诗歌创作中不多见的书写，诗中精采的句子此起彼伏，令人赏心悦目。我与一些似乎熟悉他生活的友人都认为：诗中表现的一次梦游般的旅行，形影相随中俩人无尽的缠绵和刻骨的倾诉，以及诗中描摹的社会与生活对爱的某种限制和难以逾越，终只会使这种爱成为“心尖上最悬崖最风景的风景”，使一个“被爱通缉的人”感受到“快乐与快乐的不同”。如此，尽管这样“一个行程像一本秘密印刷的禁书”，沒有人能告诉他们“生命与爱有没有盗版”，甚至在菊中微笑的菊、水中低语的水窥见了他们的秘密之后，他们也只能在这样一次“突围”和“泅渡”后警示自已：“爱，判我们终身监禁∕这，只是短暂的放风”。

这不就是一首读之令人心跳、思之令人悲怆的纯粹的情诗吗？有趣的是，也有不少人认为，这首看似一出凄楚的爱的历程的情诗，实则只是诗人本身寻找生命与生活真义的梦游式的内心诉说罢了，诗中隐现的是对生命、社会、道德、情感、理智等人生虚无领域的思考。《梦游》的出现，再一次告诉人们，它和《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这首诗一样，能在不同的层面上拓展诗本身的视野和另一种可能性。

还有一首《春天从不掩饰》。这首诗让著名诗人叶文福读得“震惊不已”，他在给谢宜兴的信中坦诚地说到：“这是一首十分难得的好诗，又大气，又娟秀，又美丽，又幽黙。发现之美、机智之美使我一口气就读了三遍，不，是朗诵了三次。我觉得我应该像虔诚的青年读者一样感谢您写出了这么好的诗心，因为我读这首诗就觉得自已年轻了。”

无疑，这首诗好就好在谢宜兴是以一种“反常”之笔来描摹春天。诗歌一开头就说，春天“生性风流。倒也从不掩饰∕做个好色之徒，叫走过的地方∕从南到北，都戴上绿帽子”；这还不够，他又写道：“绵绵春雨是迷魂汤么∕那么多妙人儿，挺着最隐秘∕也最美的花骨朵，等着你∕解开她们捂得严严实实的苞衣”。于是，这个浪漫王子，“穿着春风裁剪的燕尾服一路招摇”，在“是你为百花解除严冬的桎梏∕你是人间最美的信使”的一片颂扬声中自我揶揄：“是的，有什么好掩饰的，谁能染指千山只当闲庭信步，花团锦簇嘛那才叫本亊。”

读完全诗，人们不禁赞叹：这可真是独树一帜的写法！诗中的毎一句，无不充满诗人的巧智和才气，确是过目不忘，令人会心。眼下，这首诗引起的反响还在持续；在我看来，这无疑是谢宜兴近年诗歌创作的又一个标志性成就。真实又新奇，新奇又生动，生动又鲜明，这就是谢宜兴和他三首诗备受瞩目的原因吧。

朱谷忠，男，汉族，1947年出生，福建莆田人，民盟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文学创作。196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乡野情歌》《红草莓的梦》，散文集《酒吧小姐》《回答沉默的爱》《五彩恋》《朱谷忠散文自选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