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棱镜下的《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
王光明 王耀东 等
王耀东(诗人):《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读后令我震惊,你说它不“乡土”吗?非常乡土!你说它不传统吗,也很传统!你说它不现代吗?也很现代!他的巧妙是抓住了诗眼,一刀就切开了果桨,一笔就打开了诗的空间,每一句都会使你产生联想。……这首诗所以说它好,就在于诗人开拓了一个别人没有开拓出来的空间,它的妙处在于一接触到“实”——这个葡萄,马上就注意往外延伸,敢于离开“实”去营造人们心中的虚设诗意。它打破了一般的习惯写法,不再去进行外在描摹,不再固守原来写法的程式,从第二句开始就“虚”起来了,第二段就进了城市,进行对葡萄的反观,写它在城市的夜幕下“流出了深红的血色”,变成了“乡村最抢眼的骄傲”成为薄胎瓷器“在悬崖边上拥挤”。这是一个非常意外的用词,用得非常脱俗!你想,瓷器拿到悬崖边上“拥挤”,可谓把珍贵的东西提到了嗓子眼上。但是作者并没有因此而满足,而是继续往外开拓,从而听见了“这声音里的众多声音”:“青春的灯盏你要放慢脚步”。接着笔锋一转写它“改名干红之后”,是不是也感到“内心的黯淡”。言外之意,从“葡萄”变成“葡萄酒”,“葡萄”本身作何感想?诗人抓住葡萄这个乡村最抢眼的东西一步一个飞跃,而且是大跨度的飞跃,真是一吟三叹,使人流连往返,不忍离开。按说这是一个老题材,最不容易写出新意,然而这位作者却出奇不意地写出新奇,令我们耳目一新。这首诗让我们思考许多东西,就是说新诗在写作上还要不要象传统中的写法一样,要有一些枝枝蔓蔓,还是单刀直入实体?再就是语言的创新,这一点对一首诗显得异常重要。说到家,诗的语言创新关系到一首诗的生命,往往有了新的语言,这首诗就成了!你看瓷器“在悬崖边上拥挤”,多么新奇,亮丽,如果用上“商品竞争”几字不就完了吗?(摘自王耀东《保持住诗人的新鲜感觉很重要》)
汤养宗(诗人):谢宜兴一直以土地和乡村作为他的现代诗歌写作背景,我总是从他身上联想到毕生苦吟俄罗斯苦难大地的叶赛宁。这一回他从城市那头拐过来:那是一群我的乡村姐妹,她们在我写下这些略带苍凉意味文字的这个深夜,正散落在都市各个金碧辉煌的角落,藉着夜色向那座城市准备交出什么。这些葡萄,这些不顾明天但血管里充溢着青春甜汁的葡萄:“在城市的夜幕下剥去薄薄的羞涩”,“转眼就流出了深红的血色”。如果单单是流畅和清新,谢宜兴其它的诗章里有的是。但是,我为什么在诵读之下泪水夺眶而出?让我感到了心疼,感到了黑暗的挤压和艺术的感动。“葡萄”?——谢宜兴就这么“一眼”把她们“认出”和说出。我再一次感到谢宜兴身上强大和极端准确的诗歌感受力。这是值得让人心跳的“主题意象”。我凭着自己多年对诗歌的一种直觉,认为这首诗是可以传世的,理由是这个主题意像不但令人思绪汹涌,而且“代表众多的人说出了托付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良知。”……“语词高于诗人”,而诗人的精神关怀会让它们重新现身。“葡萄”,多少人写过,但在谢宜兴这首诗里它是“另一个”。它一经走进这首诗,便立刻拥有孤绝和令人敬畏的成份,成为“客观世界的一个背景”(帕斯捷尔纳),成为谢宜兴自己的诗歌新词。……一个诗人一生中能有几次与一个语词这般地打成平手呢?它有权利成为谢宜兴具有个人“诗歌档案”地位的新词,它与当初海子说出“麦子”,瞿永明说出“女人”具有同等的诗歌质地。……在我个人相对宽阔的诗歌阅读中,已有长久的时间没有联想到“悲悯”这个词了,是谢宜兴的这首诗让我重新体会到这个词的位置、气味和本身的含量。诗歌与现实的关系一直是“敌对”紧张的,谢宜兴以诗人的社会良知为我们写出了“葡萄”这首诗,这是他从心灵深处发生的一声悲悯的回问,也是他为提升诗歌力量对诗坛的一种个体贡献。(摘自汤养宗《悲悯的回问——读谢宜兴诗歌〈我一眼就认出那葡萄〉》)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教授):福建诗人谢宜兴《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那些甜得就要涨裂的乳房/水晶一样荡漾在乡村枝头”,“体内清凛凛的甘泉/转眼就流出了深红的血色”,作者触及了现代都市“文明”对农业“青春”的诱惑和驯化,颇为贴切的隐喻,透露出诗人深重的忧虑:“我不敢肯定在被榨干甜蜜/改名干红之后,这含泪的火/是不是也感到内心的黯淡?”怜悯中有种震撼 。这似乎表明有一批作者,开始宕开“乡愁”“家园”的框套,在土地情怀和乌托邦信仰的“终极”处,另辟一路。(摘自陈仲义《宕开“乡愁”“家园”模式 ——乡土诗歌写作新路向》)
蔡其矫(著名诗人):谢宜兴的诗说是“乡村诗”,其实是真正意义上的“乡土诗”。在中国众多的乡土诗中是一个“现象”,值得大家研究。他的诗《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像是悬崖上的瓷瓶,她的命运就是破碎。能够看到这个现象,大胆写这个题材。怪不得他的同行、山东的王耀东读懂了,虽然他是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来写的。(这王耀东也是很了不起的山东诗人)中国的农民在战争中贡献巨大,大家都承认。在经济建设年代怎样呢?你看那春节前后进进出出的、成百成千的农民大军,气势吓人。在我们的建设中谁都不愿意干的活他们去干。中国的战争、中国的建设就是都靠这些农民来着。而且,他们还把最漂亮的女儿送到城市,成为街上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姐”,这是多么大的牺牲啊!从人道主义来看,作家应该写这个现象!这不仅说对他们应该怎样尊重,应该同情他们!这种题材,没有明确没有大胆是不敢写的。(摘自蔡其矫《值得研究的“丑石现象”——在〈丑石〉20周年暨2005丑石诗会上的发言》)
毛翰(著名诗评家、教授):“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那些甜得就要胀裂的乳房/水晶一样荡漾在乡村枝头//在城市的夜幕下剥去薄薄的 /羞涩,体内清凛凛的甘泉 /转眼就流出了深红的血色//城市最低级的作坊囤积 /乡村最抢眼的骄傲……”把霓虹灯下那些沦落风尘的乡下少女喻为“葡萄”,楚楚可怜的葡萄,诗的慨叹和不平,让未泯的良知与之共鸣。(摘自毛翰《入闽说诗第一回》)
俞兆平(著名诗评家,教授):同样是对少女沦落风尘事件的展现及抨击,但与上首诗(指台湾诗人刘克襄的《我已不适宜恋爱》)不同,诗人采用了意象的隐喻或象征的笔法来传示。而诗的成功也就在于诗人选择了“葡萄”这一意象,从而准确而凝练地传示了诗情。诗人对农村的生活有着深切的体验,对农家少女之美极度的赞赏,这在诗的第一节对葡萄的意象的描摹中便鲜灵水活地体现出来。第二节,写的是少女沦落的过程,感觉性极强,虽是生理形态的描写,但在“葡萄”这一意象的修饰下,化丑为“美”,当然这种美是指美学意义上、形象创造成功之美,而不是价值判断上的伦理性质之美。第三节、第四节均不太成功,太直白了,但有句挺美――“薄胎的瓷器在悬崖边上拥挤”,以瓷器时刻有着堕地粉碎的危险来暗示,极富感觉性,这才是诗美之处。第五节,写作者的担心和焦虑,这些少女的命运将如何呢?是心甘情愿地堕落呢?还是无可奈何地服从于命运呢?还是如“干红”般内藏着“含泪的火”,随时都可能喷发、燃烧。作者的价值判断虽然没有明说,但内里的倾向是明显的。(摘自俞兆平《诗的审美构成》)
林童(诗评家):我在《丑石诗报》上看过谢宜兴的《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这在写“妓女”的诗中,是有特色的。构思巧妙,形象鲜明,具有很强的时代特征,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表达得很充分,别具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不过,在以金钱为美学原则的当下,女性的美丽度往往是以金钱的量作为标准,谁拥有的金钱越多,谁就越美,反之亦然。在以数学为运算法则,以经济为价值尺度的情况下,在社会学与伦理学层面上作简单的良知判断,是浅显了些,这样的同情就要大打折扣了。这在许多以乡村对抗城市的诗人那里,可以说是普遍性的。(摘自林童《中间代:自身凸现与多元并存的诗歌方式》)
王光明(著名诗评家,博士生导师):民生问题在诗歌中可以有多种表达,但要有独特的感受,要有属于个人的想象。谢宜兴诗歌《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不仅是对民生的关怀,也是对社会对现实的关怀。这首诗在所有民生关怀的诗歌中也是很好的,诗歌的角度、立意比较独特,所指、能指都很好。这是我在《新华文摘》转载的《近年诗歌的民生关怀》一文中引用这首诗的原因。……《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这首诗,“犹如薄胎的瓷器在案悬崖绝壁边上拥挤”,写的不仅仅是一种苦难问题,而是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现代化带来的问题。在现代化建设、在城市化发展当中,乡村有很多这样的东西被忽略了,乡村在城市化进程中付出了很多代价。当然,乡村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也需要改变。谢宜兴的这首诗,不仅仅是对苦难的道德上的注视,是对城市与乡村关系的重要而深入的思考。整个诗的语境更复杂,不仅仅是从诗人的道德良知去理解苦难,实际上展示了城市对乡村的一种剥夺。如果是写一些底层的、打工的诗歌,没有更多更深刻的把握,只以苦难写苦难,写不出震撼心灵的东西,非常锐利的东西。我们要打破诗歌的底层写作,从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选择点去关心现代化进程当中的一些问题。谢宜兴的《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实际上是展示了城市化进程对乡村的一种剥夺。(摘自《“诗歌应该关怀什么”——2007丑石诗会关于“葡萄”的讨论》)
刘晓翠(文学硕士):读这首诗,使我不断想起一些文学名作:比如哈代的《苔丝》、德莱塞的《珍妮娘》、沈从文《丈夫》以及近些年来的乡土叙事、底层文学中大量出现的表现乡村少女沦落都市的作品,如方方《奔跑的火光》、严歌苓《谁家有女初长成》、盛可以《北妹》等。在现代化进程中,一代又一代的乡村女性带着乡村赋予的贫穷与美貌这份遗产,怀揣着灰姑娘与王子的梦想拥挤到都市的“悬崖边上”。谢宜兴这首诗却已然从属于这样传统,并从这样的传统中获得意义的延展。 当然,这首诗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女性的物化修辞策略。在汉语修辞中存在着源远流长的用花草等植物意象来指称女性身体的的传统,如柳腰、桃腮、樱桃小口、海棠春睡、红杏出墙等等,作者在潜意识中显然挪用了这样传统修辞惯例。首先是“葡萄”这个意象,晶莹剔透,高高的挂在乡村枝头,一方面表现出乡村女子洋溢招展的青春,另一方面却又表现女性的被观赏被看,她们美丽的外表,被欣赏的同时,给人消费的欲望,成熟的同时也意味着被毁灭,荡漾枝头只是为了等待采摘、品尝。 此外诗中其它一些专有名词,如水晶、瓷器、干红等等,也是作为摆设、玩物等而存在,特别是“瓷器”这个比喻令人想到另一个对女性贬损的词——花瓶,暗示着女人的美貌而无脑、无能力,只能作为摆设,同时还非常脆弱,只能杵在一个地方,稍不留意还会“哐堂”一声打碎。诗人把这些到城市从事特种职业的年轻女性比作是薄胎上的瓷器,一方面道出了这个特殊女性群体的脆弱性,处境的危险性,时而被玩弄,时而被无情抛弃。另一方面也潜藏了作者潜意识中默认女性/花瓶这样流行的刻板性别观念。这样一种修辞策略不能说是作者有意为之,而是一种修辞惯性或惰性,其中所隐含的性别政治色彩,作者显然并没意识到。尽管如此,这首诗依然不失为一首将人性悲悯、现实关切、底层关怀以及独特的审美诉求融为一炉的难得佳作。我们知道,现如今的诗歌创作中人文关怀、审美关怀同时在场的情形并不多,尤其是在近些年来方兴未艾的书写底层的诗歌中。(摘自刘晓翠《都市边缘的乡村风景——读解谢宜兴〈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
责任编辑:郑力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