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心中的小俞

◎ 张云雪

车刚到安溪村地界，就闻到山上新翻的黄土透出的清香，三月的阳光伸着长手，温柔地抚摸着刚成活的芙蓉李嫩苗，远望村口三百年不变的大柳杉下，一座新亭悄然鹤立。近前，是一座精致小公园，红色“安溪”赫然入目，温暖瞬间袭上心头，如果泉州安溪县是一位富家小姐，家乡安溪村就是一个行乞老妪，“贫困村”的帽子像紧箍咒直戴到2019年。

2017年底，村里来了第二任驻村第一书记———俞树辉，入住当天，他怀揣本子挨家走访贫困户：全家几口人，老人有哪些基础病，地里种啥，儿女在否读书或打工一年寄回多少钱……没人养猪羊，人均年收入一目了然，走访结束，密密麻麻记了一大本。

俞书记走访时曾听好几位老人说水脏，且如乌龟尿（少）时有时无。 扶贫“两不愁”中包含饮水安全，首先解决饮水问题。 他约上村支书和村主任，立即到三公里外山上勘察。邻居陈大爷好奇他们扛锄提刀便问：“上哪？”俞书记回答：“准备净化饮用水。”陈大爷不咸不淡地：“哦，呵呵。”兀自走了，似乎此事距他一万八千里。

秋末的太阳金灿灿的，将不多的余威尽数披挂，刚硬地呲着大地。乡亲们该上山的上山，该浇园的浇园，村里显得静谧极了，村口躺着一只黑狗，懒洋洋地乜斜了他们仨一眼后，将全身蜷成软皮球，去它的春秋梦里遨游了。

崎岖山路中，六只脚像六块砖头，嗵嗵地砸得地面直响，其中两响携着海的腥咸、陌生、干涩。山风听得不高兴，它不欢迎这样没有预兆的闯入，不停地让树们掴掌“哗啦———哗啦———”整座山像荡漾着愠怒。

在水源下半里处，一块巨石霸道地占领了羊肠小道，那是初秋下大雨滑坡时滚下的，两边荆棘乱生，他们决定从上方劈砍出一小段 ，把小道续上。俞书记不好意思干等着，从没干过农活的他，也铆着劲抡起柴刀使劲砍，拇指粗的灌木浑身十几处刀痕，竟没一刀能致命，却觉得小臂与腕部韧带坼裂地疼，又像灌了几瓶老醋，酸胀得不行，汗已把后背画成中国地图，他丢下柴刀，一屁股瘫坐在路边。他看着村支书和村主任，左手搂抓灌木，右手刀起，灌木夹荆棘齐刷刷触刀而断，不免心生敬佩。

午歇时，陈大爷说俞书记要净水，被乡亲们“嘻”的一声打断：净水？你怎见得？然后大家会心地笑一下，又笑一下，这笑意味深长，原本淳朴的乡亲，被太多七彩肥皂泡似的诺言教训了。村是铁打的营盘，各级包村挂职的领导是流水的兵，挂职时间一满，走得无影无踪。说是挂职，有的与乡亲面都没照；有的倒是难得来几趟，许了诺，但村里问题多得像奶奶线箩里的线头，缠着绕着，多数不了了之，直到首任驻第一村书记，情况才改变。

经过几天的勘探，俞书记终于把净水方案敲定。施工队一上山，沙、碎石、水泥、水管、钢筋全部到位，净水工程正式启动。那晚，累极了的俞书记做了一个梦：自己成了一尾漂亮的鲤鱼，在一个大湖里游啊游啊，湖水明净透亮，嘬一口甜丝丝、凉津津的。

几个月的山上山下奔忙，当清澈的泉水哗哗从管里奔涌而出时，看着乡亲脸上由衷的笑，俞书记眼角潮湿，鼻头烘热，狠狠地舒了一口气，他实现了扶贫第一目标：提升饮水工程。此时的他下巴尖了，脸黑了，双手长出老茧了，乡亲们不再像刚驻村入户调查时那样生分，也愿意与他亲近了。

一周没见俞书记。

两周没见俞书记！

那天刚好下雨，阿普店里聚集不少人正闲得慌呢，瞧见陈大爷来买烟，众人像被拧了开关的水龙头，谝得可带劲：

陈大爷，你的第一书记飞了！

他升官了，你不去巴结巴结？

……

陈大爷听得满耳聒噪，就钻了话缝：“谁承想啊，我以为他住进村里，跟走马灯似的挂名升官干部不一样，会把农民的事记心尖，不过他为咱解决了喝水问题，已经不错了。”

陆大爷憋急了，瓮声瓮气道：“按说咱不该埋汰他，非亲非故，他不欠咱，可他在我家时说得真真地，‘要带咱致富过上好日子，要把村道铺平，安上路灯，将来还做公园呢。’说得我垂涎三丈啊，诶———我咋就信了呢？”这一声长叹，把氤氲在小店里的失望一缕一缕扯出店门，撒向村庄。

不知谁眼尖，“啊”了一声：我好像见着俞书记了！随即几个脑袋先后塞到窗口，几双老眼追着四五个穿雨衣的背影瞪得溜圆，好一会儿，失望地说：“看不清是谁。”陈大爷像孩子似的说：“我去看个究竟。”话音未落，脚已跨出店门，戴着斗笠急吼吼地走了。

好久，陈大爷气喘吁吁地赶回店里，一脸通红：“真———是———”再说不出其他话，浑浊的双眼透着兴奋的光芒，店里的人似乎被喷了传染剂，一个个也跟着乐。乐什么呢，不说，就乐着。

原来这两周俞书记根本没回家，而是为村道硬化和路灯的事奔忙：报项目、找资金……忙得脚不沾地，今天带相关负责人来实地考察，落实项目。

一向岑寂的村庄像睡了一个长觉，被俞书记突然叫醒，在他“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感染下，连朝阳都不敢偷懒，每天跌撞着早早爬上山尖，把轰隆作响的挖掘机、搅拌机和来回撵着运送沙石、水泥的货车渡得橘黄一片，村弄里细瘦下去的招呼声逐渐丰满起来，乡亲的笑扒开皱纹的沟壑，舒展在沧桑的老脸上，村庄似乎重新焕发青春。

那一段时间里，乡亲们总是被喜悦包围着，经常是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谁谁门前的坑洼土路消失了，躺着安详的平整水泥路，或哪段路面拓宽了。

俞书记仍和施工队员在村弄里忙碌着。2019年国庆前夕，路弄和“环城路”矗立着近百盏秀美颀长的太阳能路灯，夜晚把整个村庄都浸淫在洁白、柔和的光亮中，村弄笑了，月亮开心地揽着清辉，和星星一道钻进苍山悠远的梦里。

时间已然走过了两年多，俞书记身上的海腥味已被淳朴、清新的山风替代，他的身影已嵌进村弄的记忆，乡亲们亲切地称他小俞。

腊月赶年的空隙里，正当乡亲们畅想着好日子的成色，一场突如其起来的新冠肺炎，搅乱所有人心思。

武汉封城的第二天，家乡封村，俞书记、村主任、村支书一家家拜访，解决实际困难。

二月中旬，屏南县被认定为无疫情区后，可俞书记的眉头依然紧锁，他担心因疫返贫，经过和村两委讨论决定：一是扩大去年试种的花生种植面，与蔬菜一道保证短期增收；二是引进适宜果苗，配合榛子，做长期致富保障。

村弄里好几天不见小俞的身影。乡亲们掰算着，似乎没到小俞离村的日子，那他忙啥呢？陈大爷特意偶遇村主任，婉转问他是不是出门考察了？歇午时，厝弄里大爷们都在自家门口歇息，陈大爷又聊起小俞。刹那间，似有无声的召唤，几位大爷同时向陈大爷靠拢，呈扇形站着，眼角眉梢尽是希冀，脸也朗润起来。陈大爷心底一箩筐的话只溢出一句：叫咱怎么感谢人家呀！

冷不丁陆大爷焦急地问：听说外面疫情还没结束，小俞有没危险？这一问，大家真懵了，心一下悬起，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刚才那一束束希望之光换成满目担忧，好一阵子，整条厝弄都被沉默主宰着。猛地，陈大爷道：“呸，他是好人，没事！”后来不知谁出主意说去问问村主任，于是，几位老人前后出发，村主任问明原委拍着胸脯保证：“村支书和俞书记一起，就在本县的甘棠乡和邻县古田考察芙蓉李，绝对安全，请大爷们放心。另外，俞书记刚刚传回好消息，他已购得近5000棵李树苗及所需肥料，下午就到，大家根据家庭需要和管理能力领取。”

乡亲们草草塞几口午饭，早到旧操场各自（安全距离）站着，耐心地等着小俞，诉说着他两年来办的民生大事，那絮絮的声音亲切、慈爱，一如念自家儿孙的好。

嘀嘀，一辆大卡车停在操场中央，乡亲们卸下果苗、肥料，要是以往大家早开抢了，可今天无人动手，远远地把小俞围了个圆，从头到脚瞧遍，像家中久别重逢的亲人，嘘寒问暖。他们知道，果苗是小俞带来的，守着小俞，就是搂着希望，眼眸里盛满未来幸福烟火的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