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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钵狗肉

2021-03-17 17:11

◎ 李步舒

老话说: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南方多湿气,乡俗里常将吃狗肉当作劳碌者冬补的上品之一。闽东多山且峰壑纵横,因此水资源也特别丰富。20世纪80年代后期,应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朴素追求,有限财政的贴补撬动效应,使广大农村以工代赈模式的小水电建设方兴未艾。彼时,我在乡镇工作,使命使然常年行走于“农林水”一线,也见证了百姓的苦乐与至性至仁。虽已时过境迁,但每每追忆,莫不对当年那钵本不该哙啖朵颐的狗肉难以释怀。

我最早工作的乡里有个村叫龙坑,山清水秀,按现在的看法该叫世外桃源,但那时却偏远闭塞,两百余口人家祈盼着能用上照明电,一等就是很多年。恰是秋收冬闲的季节,终于有了政策机遇,全村人铆足了劲儿决心户户通电过亮年。心愿虽好实现起来却不易,峰峭坡陡岩石多,破渠引水施工十分困难,光石方炸药成本恐怕都承担不起。如果降低标准投入自然少些,但一到沽水期就干瞪眼,成了人们常调侃有一阵没一阵的“拉尿电”了!对此,县上工程技术领导和干部们踌躇难决。

现场勘察那天,我们是在村支书老许家吃的午饭。大半天绕峰越崖大家多已筋疲力尽,可老许们却毫无疲态,打水去汗冲茶敬烟努力周全着呢!村头、田头、灶头,这是农村工作必须留意的场所,目的是为了从中获取更多的实情听到心声。我习惯地走进老许家灶间,只见长年烟熏的瓦梁间悬丝如绳,从强光地方徒然进到“暗室”,一时还真难辨都是啥劳什物。其中有根松紧带样的绳上,挷着一块两个火柴盒大小的连皮猪肥膘,正被灶头热气冲得轻轻晃荡着。大锅在风箱“必朴———必朴———”的鼓吹下正红烫时,许家嫂子熟练地将梁上悬膘扯向锅沿,由上而下摁紧绕壁环转,顿时滋滋的煽油声弥漫灶间。随即,满满一砧板的萝卜砸向锅底,猛火中翻炒的爆裂声随着锅盖的扣定安静了下来。这时瓦顶玻璃块透入的微光显得那样朦胧微弱,肥膘的保护方式分明是防止猫鼠等“梁上君子”使坏,一种无奈与辛酸涌上心头。人们常说:“有灯有世界”,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多么需要用盏明灯照亮前行的路,让日子过得亮敞、多些盼头。

饭后,我把刚才所见和感慨与水利局领导悄悄作了沟通,听得他心里头也沉甸甸的。在决定是否开工建造的会上,他动情地问县上干部:“在座从农门里走出来的举个手。”大家齐刷刷地都举起了手……这时,桌下的许家大黄狗似乎也明白了这一重大决定,欢快地又摇尾巴又舔我的手,我顺手捋了捋狗脑勺以作安抚回应,它顺势就地趴下亮出肚白,不停地用头蹭我的裤腿示好邀宠。

此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常驻该村,为了保障工程有序推进,走家串户动员宣传用电安全知识,招呼大家抽空砍树,风干后用以架设电线等。不论我和支书到哪里狗儿都跟着,或打前站或殿后,像个称职的“大内护卫”。特别是去工地时它就更加兴奋了,仿佛调动所有的警惕,走走嗅嗅跑跑停停。忽而冲出视线不知所向,当大家正忙着现场勘误时,又会突然冒出来站在突兀处,那气势如同“狮子王”在环视领地。尤其让我惊讶的是,偶尔会叼只还在挣扎中的野兔,每回都是昂着头作孤傲状,似乎在说:给个赞吧!于是那顿夜饭便多了话题与趣事,也令我对山里狗儿的能耐有了更深的认知。

山里的秋冬不仅是渐多渐显的叶黄与萧索,更有党员村干带头出工和安排各方任务的辛劳。支书老许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一盏灯的愿景,连同家人也不得消停,每天鸡叫三通就忙着灶膛蒸笼。喷着稻花香的蒸饭不停地搅惑我的清梦,也如鼓舞我起床上工的号令。狗儿似乎在慵懒地趴窝,一旦听到脚步声又马上激灵起来,朝着电站方向呜呜轻哼。有时我就嘀咕:莫非它也在催促我履职吗?

霜天一日浓似一日,但狗儿不畏,老许也习以为常,唯独我的脚姆指常被山石磕碰疼痛不已,徒增对自己笨拙的责备,更希望早点竣工。有付出必有收获,沟渠、管道、水泥墩、机房等次第建成,看着一天比一天有形的电站,办成大事的信心就更足了。

值得村中人记住的日子终于到来啦!那天村里村外喜气洋洋,老人、孩子乃至狗儿像过节一样,把村野带动得热热腾腾。横埂在村口的就是一条流向邻县的大溪,溪门宽阔水声哔哗,五十来齿的矴步石牢牢地扎在水底,摆渡的竹排因冬日少雨已不再受宠。村里还专门请来唢呐鼓点,在岸边欢迎县上乡里领导来村剪彩。狗儿也像老许那样活跃,哪儿人扎堆哪儿就有它的影子。

晌午时分,领导们沿着新开的机耕路到了电站。小水电毕竟小,也才每小时200来度的发电量,但对当时的龙坑村来说已是天堂般的美事了。来水管道就像架往天边的云梯,被犬牙钩岩和老松藤蔓揽着。

斜阳下学校兼村部的小操场用作升旗仪式的竿上,临时悬挂着一颗大灯泡,特别抢眼,仿佛是一轮即将冉冉升起的皎月。人们的心情不同往日,都恨不得老天快快黑下来,好让那盏明灯发出幸福温暖的光芒。六时整,早已绑妥红绸带的电闸门把,在县乡领导的共同推送下,一片光明世界伴着噢—噢—噢的欢呼声绽放夜空。刚放下紧张的我忽然发现形影不离的狗儿并没有跟来,猜想它可是个不甘寂寞的主,也就没去细究。操场上的大灯就像航标灯一样指引着我们回家,快到学校时天已大暗,乐于赶鲜添乱的孩子们也已各归各家。缕缕肉香和美味山珍的味道混合着不断飘近,行走中的大家心知肚明,不由得加快了脚力。

三张八仙桌刚好摆满一个教室,冒着热气的菜肴逗人直咽口水。一大脸盆的煮粉干被猪油捂得严严实实,看似上桌多时,触碰盆壁方知是“开水瓶”模式———外冷内热。大家济济一堂,一边好奇地看几眼头顶的电灯,一边劝吃劝喝,一碗碗家酿米酒像喝凉水一样被倒下喉。不知是卸下担子的原因,还是人逢喜事,大家都特别放得开,热烈的氛围不亚于打了一场大胜仗。

这时,又有一股特别醒鼻的暖香直奔教室。但见老许支书手拎蒙着脸巾的铝桶进门,亲手掌勺先县乡后村干老党员依次舀上,独独不给自己盛一碗,而且一脸的戚然和不舍,这与他平时开朗豪放形成明显的反差。大约消受了大半碗,终于有村干用筷子敲着碗沿,在我耳边悄悄地说:这好东西是狗儿身上的肉哎!声音虽小却如雷轰顶,我感觉自己的身子仿佛掉入了冰窟窿,揪心的负罪感不断袭来,作呕的冲动一忍再忍,终于抑制不住了,匆匆出门把已经填满胃的东西一股脑儿还给大地……

直到临睡前,许家嫂子捞了碗素面给我吃下才黯然入梦,迷糊里满脑子是狗儿的身影。挨到天蒙蒙亮,我索性开灯起床朝狗窝走去,想作个凭吊式的告别,可是细心而重情义的老许支书仿佛看穿了我,早将其处理得无影无踪了。我茫然地看向水电站方向,两盏灯正亮闪着,像狗儿的眼珠子,半似招摇半似宽恕迎面照来。然而,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曾经念叨过“狗肉大补狗肉香”那句无厘头的话,也成了我至今不能释怀的一块心病。

天大亮,村里人自发地送我们还家。老许支书已经没了昨日的寡欢,春风笑枝头般依依作别,可怎么看都不如往日有神。回头挥手时我忽然发现,他是痛失了支撑远行和负重爬坡的拐杖———狗儿的原因呵!不久我也离开了乡里。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老许支书还好吗?

责任编辑: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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