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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东诗群的几个特点

2021-09-08 17:03 邱景华

邱景华

一、“诗群”与“诗派”

在讨论“闽东诗群”之前,先对“诗派”和“诗群”作比较辨析。

所谓“诗派”,就是诗歌流派。新时期以来,诗界谈论最多的“诗派”是“九叶”、“七月”和“朦胧诗”。产生于20世纪40年代的“七月”诗派,是一群青年诗人阿垅、鲁藜、彭燕郊、牛汉、绿原、曾卓等,在艾青和田间的影响下走上创作道路,并在胡风主编的《七月》上发表作品,后来自然形成具有整体相近的流派特征的诗歌群体。与“七月”相似,“九叶”诗派的形成,也是无意插柳。前期的“九叶”分为二拨人:西南联大的穆旦、杜运燮、郑敏、袁可嘉,和上海的辛笛、唐湜、唐祈、陈敬容、曹辛之。他们先是在两地各写各的,后来因相近的诗风再渐渐聚合,表现出相似的流派特征。一直到新时期,这两批人才在北京相识。朦胧诗也是这样,它所涵盖的诗人有数十人,创作风格差异巨大。其核心的“今天派”“五大将”:北岛、舒婷、顾城、江河和杨炼,其诗艺也相差甚远。可是,在后来诗界的激烈争论中,青年诗人们相近的创作倾向,慢慢被突显出来,并被诗评家命名为诗派。

总之,“七月”、“九叶”和“朦胧诗”,都不是事先打出流派旗帜,然后再按其理论设计创作;恰恰相反,都是在创作过程中,因诗人们相近和相似的审美理想和创作方法,自然聚集在一起,由后来的理论家命名为诗派,然后再为读者们所认可。

朦胧诗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徐敬亚等人所编的《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在封底上介绍:“本书集数十个流派……”。从此,诗界“诗派”林立;但多数只有诗派“宣言”,而无与之相适应的创作成就;常常是呼啸而来,很快又无声散去:真正能称为“诗派”的,了了无几。

与“诗派”相反,“诗群”只是一群松散的诗友组合,或因地域、或因爱好而聚集在一起,但没有共同的审美理想和创作方法,在诗艺上提倡“求异”:“兄弟七八个,大家排排坐”,各打各的锣,各敲各的鼓。

为什么事先没想成为诗派的“七月”、“九叶”,倒成为影响很大的流派;而一心想成为诗派,并打出流派宣言,却没有形成诗派?我以为,诗歌首先是个体的艺术创造,不是理论的图解,按照理论设计而写作,只能产生概念化的作品,泯灭诗人的艺术个性。反之,没有理论约束,诗人们自由自在走自己的路,倒容易形成各自的艺术个性。

“诗派”与“诗群”,既有相异的一面,又有相近的地方。不论是“诗派”还是“诗群”,共同之处都要求群体中的每一个诗人,必须要有鲜明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在此基础上,若诗群的整体风格相近,那就是“诗派”,反之,则是“诗群”。但“诗派”未必高于“诗群”,二者并没有高下之分,它们只是诗歌群体发展的两种不同形式,关键要看能否出“名家”和“大家”。“诗派”常常是短命的,而“诗群”以长寿居多。因为创作就是“求异”,而“求同”的“诗派”只能是短暂的。所以,大诗人不是超越“诗派”,就是不属于任何“流派”。

二、“求异与求同”互补

“闽东诗群”不是诗派,而且也不想成为诗派;是一个以“求异”为特征、在“求异”中变化的地域性的“诗群”。

为什么在闽东这块相对贫瘠的土地上,会出现蜚声诗界的“闽东诗群”?

首先闽东有历史悠久的文化积淀。比如,霞浦建县至今已有一千七百年历史,作为闽东的文化名城,其丰厚的文化传统不仅代代相传,而且广为普及,“文化的种子”撒遍每一个角落。所以,“闽东诗群”中以霞浦籍诗人为最多:既有像空林子这样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才女,又有像汤养宗和刘伟雄这样的渔家子弟、叶玉琳和谢宜兴这样的农家后代。其次,闽东虽然地处偏辟,相对封闭。但对文学而言,却是因祸得福,因为经济不发达,较少受到商品经济的猛烈冲击,文化依然受到崇尚,才会有很多人热衷于写诗。第三,闽东各级领导对文化事业的重视和支持,形成了一个关心和弘扬文化的小气候,诗群中有几位因写诗有成就者,在有关领导的帮助下改变了命运,这对后来者也是一种激励。第四,省、市各级作协、文学报刊和文学界的前辈们,对诗群的的大力扶持和帮助。所以,20多年来“闽东诗群”不断发展,写作者有数十人,已出版的诗集有30多本。

以上是外因,“闽东诗群”发展的内因,首先靠得是“求同”。“闽东诗群”虽然不是一个诗歌流派,也没有号令众人的领袖;但作为一个群体,必定会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就是擅长于团结人并富有组织经验的刘伟雄和谢宜兴。他们以友情和对诗歌的热爱作为“粘合剂”,把居住在各地、具有不同性格不同观点的诗人们聚集在一起,以自由组合的方式,逐渐形成一个松散的诗歌群体。“闽东诗群”不是一个有组织的社团,也没有共同宣言;是一个开放式的诗歌沙龙,提倡多元的宽容和接纳,充分保持个性的自由。所以,在“闽东诗群”中,有各种不同的报刊:有谢宜兴和刘伟雄主编的《福建丑石诗报》和“丑石”诗歌网;(“闽东诗群”的核心是“丑石诗群”,因为其中的代表性诗人,多数是“丑石”成员。)有还非、汤养宗和游刃主办的《三角井》诗刊;还有游刃担任斑主的“网易”现代诗歌网。早年还有汤养宗主编的《麦笛》、哈雷和宋瑜主编的《三角帆》等。聚集在这些诗报刊和网站的周围,诗友们自由地发表作品,并参加相关的各种诗歌活动。在相互吸引、相互交流、相互激励中,慢慢形成一个诗歌“场”,显示出群体的力量。

“求同”,主要表现在组织的层面,使诗友们自然形成一个群体;但“求同”的目地,不是组成一个有共同追求的“诗派”。恰恰相反,“求同”的目地,是为了更好地“求异”:探索各自不同的诗艺。换言之,借“诗群”的合力,促个性的发展:这是“闽东诗群”的共识。

正是这种“求同”和“求异”的结合,形成了“闽东诗群”“和而不同”的整体特征,使诗群具有一种“交替发展”的长期活力。由于诗群中的个体,都具有不同的艺术个性,而不同的艺术个性,又具有各自成熟的不同季节。当“闽东渔汉”汤养宗的海洋诗,在诗界引起较大反响时,其它诗人们也在沉默中加快脚步。而当汤养宗从创作高峰暂时滑入低谷时,“乡村之子”谢宜兴的《苦水河》,又奇峰突出,众人瞩目。不久,游刃又以他具有强烈先锋色彩的现代诗,让诗友们激动不已。再后来,刘伟雄以他“行走的诗”和诗中厚重的沧桑感,独树一帜。紧接着,“大地女儿”叶玉琳,以她独特的诗歌魅力感动了许多读者。近年来,伊路用她不断增长的爱心和多样的诗艺,蠃得了行家们一致的称赞。宋瑜、空林子和还非,在诗艺上没有大起大落,以他们沉稳的脚步和前倾的身姿,成为诗群一股稳定的力量。

“闽东诗群”这种此起彼伏、相互消长的动态发展,使诗群始终保持着强劲的发展态势,和整体的青春活力。

三、立足地域与走出地域

作为一个以地域命名的诗群,“闽东诗群”的地域特色,是不言自明的。立足地域,表现地域,是早期“闽东诗群”引起诗界关注的主要因素。

对诗人而言,他们脚下的地域主要是故乡。汤养宗的海洋诗,就是以他童年熟悉的渔村生活为题材,《水上“吉普赛”》成功,首先来自于故乡的灵感。但写地域,又不能仅仅停留在“谁不说咱家乡好”的层面,关键要用“大视野”来观照“小地域”,才能源自故乡,又超越故乡,完成从生活到艺术的转换。《水上“吉普赛”》的成功,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受惠特曼的影响,汤养宗较好地处理“人与海”的审美关系。以海为背景,突出人的形象,把一群在海边讨生活的的渔汉,提升为具有原始生命力的“海的子民”。“因为写实,转为新鲜”。给当代的海洋诗,增加了一种全新的素描式的渔村人物画和海上渔汉图。引起了著名诗人公刘的激赏,继而蜚声诗界。

汤养宗打响了“闽东诗群”的第一炮,对诗友们既是一种强有力的激励,又是一种很大的压力。如何在汤养宗之后,再打响第二炮、第三炮?跟在汤养宗后面写海,显然不行,只有更鲜明地表现自己脚下的地域独特性,才能摆脱汤养宗的遮蔽,另立山头。著名诗人蔡其矫认为:“以故乡为题材,更容易显示出各自不同的感受,因为自然、气候和历史传统,使我们生活的地方都有不曾雷同的特点,这也许是历来的诗的故乡题材永远不可重复的原因。”(《福建集·序》)后起的谢宜兴、叶玉琳和刘伟雄,都是在“求异”中表现地域的特殊性,从而获得成功。

同样是生在霞浦东吾洋的海边,当少年汤养宗在沙滩上自由奔跑的时候,幼小的谢宜兴,却已在临海的山上割草砍柴,过早地体验了生存的艰辛。童年的山野生活,培养了谢宜兴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清新明丽的艺术感受,但这种对美的敏感,总是与苦难融合在一起。当谢宜兴把故乡的小乡村,变成诗歌中的“苦水河”;当他把“生命之重”,化为“艺术之轻”,以“甜美的哀伤”,成为抒情的基调时,谢宜兴就写出别具一格的乡村诗,成功地打响了“闽东诗群”的第二炮。

同样是生活在霞浦海边农村的叶玉琳,却又写出与谢宜兴完全相反的诗歌。俩人同样是抒情诗人,谢宜兴关注的是农民的苦难,开在他诗中的花虽美,但根都是苦的;而叶玉琳总是把生活的欢乐,作为她所歌吟的美的内涵。她那充满野性的饱满生命力,使她敢于挑战生活的苦难。她总是在大自然的美好环境中,展示人生的欢歌,表现对土地对亲人的热爱。当她以现代女性的开放意识,重新审视故乡的童年生活,她就从“一手提着草裙,一手提着夕阳”的牧归村姑,变成深受诗界喜爱的“大地女儿”。

可以说,“闽东诗群”第一批收获的成果,都是以故乡的地域性取胜。诗人们虽然偏爱以故乡为题材的地域性,但并没有死守地域而陷入偏居一隅的孤陋寡闻;而是积极走出地域,走向更广阔的远方。比如,当汤养宗以《水上“吉普赛”》蜚声诗界之后,他出人意料地“悔其少作”,表示不愿再谈海洋诗。于20世纪90年代另起炉灶,开始“先锋诗”的写作,表现出一种“脱胎换骨”的蜕变。以地域取胜,但又清醒地看到地域的局限,汤养宗的这种“蜕变”,表现出超越地域的强烈愿意,和走向广阔世界的远大目光和抱负。         

与汤养宗这种断裂式的“蜕变”不同,一直待在霞浦的刘伟雄,虽然也对地域的长处与局限,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是将二者相对立,而是在二者之中寻找一种融合和互补。他一方面不断挖掘故乡的地域特点,另一方面又不断外出,游历名川大山。最后在旅行题材中形成自己的特色:把异乡和故乡融合起来写,在异乡的题材中,传达寻找家园的乡愁。这种故乡与异乡的复合体,是一种特殊的地域性,具有一种广阔的时空结构。这就是刘伟雄《苍茫时分》诗集的独特魅力,显示了“闽东诗群”对地域性认识的新高度。与其他诗友相比,刘伟雄的脚步常常“慢一拍”,之所以要“慢一拍”,就是为了寻找和表现自己的独特性,他总是在别人意想不到的艺术领域,展示他的异彩。

让地域与更多的文化因子联系起来,从而获得更开阔的时空和更厚重的内涵。地域,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综合体。它包括自然地理、风土人情、历史文化的积淀、以及家族遗传等等。只有当诗人们从表层的自然地理、风土人情,升华到历史文化,以及进行不同地域之间的比较,才有可能写出地域性的广度和深度。在谢宜兴、伊路和还非的笔下,可以看到“闽东诗群”的这种变化。

谢宜兴和伊路都是从闽东乡村,走向省城福州。乡村的苦难,总是促使农家的后代走向城市;然而一旦进入城市,他们又感到很难真正融入城市,永远是城市的边缘人,是一个无根的飘泊者。谢宜兴的诗集《留在村庄的名字》,把这种离开故乡,又怀念故乡的两难,升华为一种文化意义上的“乡愁”。这样,地域性就超越了故乡,具有文化的意蕴。在谢宜兴的笔下,乡村和城市总是对立——他常常以乡村批判城市,他对农村人在城市受苦,有着特殊的敏感。引起广泛关注的《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表现了他对在城市“卖笑”的乡村姐妹,一种强烈的感同身受的人文关怀。

也许是家在县城,但从小跟着当教师的母亲在乡村辗转的缘故,伊路的童年是全身心地陶醉在大自然之中,培养了她与自然万物交流的能力。对她而说,地域就是大自然。与谢宜兴不同的是:伊路以她不断博大的爱心,化解了城市与自然的对立,在两难中找到了一种沟通和交流。在她看来,人类建立了城市,远离自然,但自然并没有把人类遗忘,仍然不断地给城里人以恩泽。她通过诗中的风、鸟、和树木,提醒城里人要时时注意和珍惜身边的自然风景,永远保持与自然的交流。如果能时时爱惜和珍藏大自然点点滴滴的恩赐,就能“在不经意中获得快乐”,还要懂得对自然感恩:“感谢世界总让我多幸福一点”。

来自福州,长期在闽东工作的还非,以一种外来者的目光,表达出对地域性的不同理解。也许是生活在异乡,地域于他少了一种亲切感。所以,他不是一开始就写地域,而是经过长期的摸索,最后在弗洛斯特的启发下,悟出地域与现代诗的审美关系,从追求先锋诗的抽象,转向具有地域色彩的写实,在底层人的世俗生活中,找到生命的乐趣。从此渐入佳境,写出一批像《抛渔网》、《故乡那条江》、《八都桥头》等,这样具有后现代主义色彩的好诗。

就连“闽东诗群”的新秀石城,也继承了诗群表现地域性的传统,以他在故乡屏南山居的体验,写出一组开阔强劲、意蕴深远的《大风》组诗,出手不凡,蠃得了广泛的关注。

总之,“闽东诗群”对于地域性始终是关注的,并且对地域性的理解和表现更加丰瞻。地域性,也是“闽东诗群”区别与“福州诗群”、“新死亡诗派”和其它诗群的一个重要标志。

 

四、传统与现代融合

 

闽东人的文化性格是务实而稳健的,所以,闽东人不走极端,也罕见开风气之先的人物。既没有出现像“四川诗群”周伦佑、廖亦武那样叛逆性的“莽汉”;也看不到漳州道辉那种打出“新死亡诗派”,惊世骇俗的急先锋;女诗人中,也不曾出现安琪那种敢走极端和擅走极端的另类。

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平衡和融合,可以说是“闽东诗群”的整体姿态。但“闽东诗群”务实却不保守,稳健中力求创新。虽然“闽东诗群”也被误读为“半新半旧”,但这种“旧中有新”或“新中有旧”,自然比所谓的“全新”,更符合诗艺的创新规律。因为它是“在继承传统基础上创新”,而所谓的“全新”,常常是割断传统的“全盘西化”,其实并不新,只是西方现代诗的翻版。

在“闽东诗群”中,空林子出身于传统文化积淀最为深厚的大家族,父亲林之行是福建著名的剧作家,她从小就受到古典文学的熏陶,和多种艺术的调教,能弹琵琶、拉大提琴。长大后不仅会写新诗,而且也能写旧体诗词。后来移居京城,又从国学大师文怀沙学诗。但是,早年那种“文化贵族”的出身和经历,不仅没有给她带来养尊处优的高贵,反而成为与生俱来的“罪过”,是厄运的开始。文革期间,全家被下放到霞浦最偏辟的山村。其家族所拥有的传统文化修养,是“文化大革命”要扫荡的“封建文化”。但是把民族文化作为安身立命的继承者,其父林之行不管在任何艰难的处境,总是以他佯谬的智慧,用口和笔,顽强而隐晦地传承和传播民族文化。在空林子和她的诗歌创作中,我们也看到父女之间“荆火相传”的一种悲壮的史命感。“空林子”是林燕兰的笔名,它首先是传统文化在文革时期遭到毁灭性打击的悲剧象征,其次才是继承民族文化的个体的充满缩命感的隐喻。空林子的诗歌中,充盈着浓浓的“古典情怀”,和对民族文化的终生眷恋。这就是空林子诗歌独特的文化意义,它保存了一个黑暗时代企图消灭民族文化的苦难记忆,也展示了中华民族文化如何在一个个充满悲剧性命运的个体身上,得以保留、延续和创新的艰难历程。

在“闽东诗群”中,不仅有空林子这样对传统文化的迷恋,叶玉琳对宋词的传承,刘伟雄对古典诗学的创造性转换;而且还有对西方现代诗歌不倦的学习:如汤养宗与惠特曼和聂鲁达,谢宜兴与叶赛宁、游刃与博尔赫斯和叶芝,宋瑜与里尔克、还非与弗洛斯特……

实际上,“闽东诗群”是在传统诗歌与西方现代诗之间往返学习。这种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平衡和融合的艺术道路,比所谓的先锋和前卫更难。因为它是一种“三维的综合创新”。即在传统、现代、和个性中寻找共同点,找到了才能完成一种多维的融合。比起那种单向度的“西化”,那种脱离自己艺术个性的模仿,自然复杂得多、困难得多。

比如,古典诗歌的自然意象,主要是传达情感;而现代的性爱题材,主要是靠“身体写作”,但叶玉琳的爱情诗却是用传统的自然意象,来传达现代的性爱的内涵,这样不仅将现代性爱诗化了,而且表达出民族的特色。叶玉琳诗歌的自然意象不是袭用古诗的物象,而是选择与自己童年相伴的家乡中充满活力的自然景物。这样,叶玉琳就在传统、现代和个性的结合点中,找到了只属于她的艺术天地。

也许是因为创作个性的内敛、含蓄、深沉,刘伟雄对中国古典诗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和天然的相通。所以,不管诗界的潮起潮落,新诗民族化一直是他长期追求的艺术目标。他努力吸收西方现代诗的观念和手法,但是语言上,坚决反对散文化,他的诗歌中很少有翻译诗的欧式长句。其组诗《自己的西部》、《自己的北方》、《花园》等诗,语言简洁、纯净、多义,表现了现代汉诗的神韵。

从诗人类型来讲,伊路首先是个艺术家,她的职业是舞台美术设计师,其次才是诗人。西方的现代艺术,是她艺术观念和艺术营养的重要来源,也是她在诗艺上不断求新求变的内在动因之一。长期的舞美专业训练,使她形成独特的现代时空意识。善于在有限的时空中,通过奇异的设计,给读者以无限的空间想象。这就是她的《人间工地》系列,能以场景和情节巧妙取胜的原因。近几年来,她强化对中国诗歌传统格律的吸呐,主要表现为句法和章法上的出新:她非常重视对数量词的运用,通过不断的重复,在句法上形成了一种对比和变化,产生一种节奏;在章法上,建立起一种内在的艺术秩序。所以,伊路外表的平和和性格的不争,掩盖了她内在艺术个性的奇特——一种有深度的奇特。因为这是一种罕见的组合:传统的淑女品格、人道主义的母爱、现代艺术家前卫的观念和手法,奇妙地融为一体。正因为这样,她最近刚出版的诗集《看见》,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好评。

像那些因疾病而专注于生死的作家一样,宋瑜的精神世界是独特而幽深的。因为长年患病,使这位内省的诗人更耽于沉思和冥想。对生死的体验和超越生死的思考,特别是对生命永恒价值的追问,使宋瑜虽然没有皈依宗教,但有内在的宗教感。 这样,他就接通了西方诗歌中超验的神性。(没有宗教感,单靠理性思维是无法体验西方诗歌中的神性。)所以,宋瑜喜爱西方现代诗的长句式,而是写得得心应手。因为这种长句式,适合表现理性的沉思和冥想。但宋瑜的诗又具有中国的特征,因为他不借用西方宗教题材的诗歌意象,而是以中国的自然景物如黑塔、枇杷树、莲花等,来表现自己的灵魂漫游,所以没有滑向抽象的玄思。同时,宋瑜右手写诗,左手写诗论。对于诗学的浓厚兴趣,使他的创作追求始终比较自觉,少走弯路。理论的支撑,使宋瑜诗歌保持一种清明而冷静的理性。好多年来,宋瑜的诗歌一直未能得到很好的解读,因为要进入他的诗歌并不容易,需要沉静的心灵和中年的沧桑感。

与宋瑜最接近的是游刃,同样具有沉思和冥想的品格。两人相比,宋瑜的冥想更多的是理性的沉思,而游刃的冥想主要是超现实的想象。游刃沉静独处的性格,远离闹市的山居,深夜读书的爱好,使他的冥想得到充分的发展,成为一种观照现实的艺术方式。特别是受博尔赫斯的影响,这种观照世界的冥想,更具有哲学的意味。冥想常常是处在意识与无意识之间,或者说,通过冥想,能打开无意识,从而激发出超现实的想象力。游刃那些优秀之作,如《冥想三章》、《守林人》、《春夜怀人》、《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等,通过强大的冥想,把写实的意象,上升到超现实的境界。在充满神秘感的美好氛围中,去冥想生与死、瞬间与永恒,特别是那些在现实中不断消逝却又具有永恒价值的美好事物……游刃的冥想,总是伴随着浓而深沉的抒情。慧心的读者,能体验到诗人在其中所蕴含的真切而悲痛的深情。

受当代商品经济的强烈冲击,追逐名利的理性不断强化,而无利可图的想象力不断衰退,已成为诗人中广为流行的时代病。游刃这种以他的冥想,抗拒世俗的侵害,保持富有诗意的灵性,就具有特别的意义。在“闽东诗群”中,游刃具有较为丰厚的文化修养,他那沉静淡泊的性格,使他的读书较少急功近利的色彩。作为全国四大诗歌网站之一的“网易”现代诗歌的斑主,游刃从不炒作自己,却以“诗奴”自居。只是利用网站的开放和便捷,打破偏居一隅的局限,不断扩大自己的视野和空间。总之,游刃是积累多于付出,他是“闽东诗群”未来的希望。

如果说,汤养宗、叶玉琳、谢宜兴、刘伟雄,是“闽东诗群”中“活跃的一伙”;那么伊路、宋瑜和游刃则是“沉静的一族”。在一个充满活力的诗群里,不仅要有“活跃的一伙”,而且也不能缺少“沉静的一族”。二者相辅相成,在阴阳互补中组成一个诗群的最佳结构。

 

五、创作与批评“共生”

 

创作与批评携手同行,是“闽东诗群”的又一个特点。专门从事诗评的有邱景华、王宇、陈健等,还有既写诗又搞理论的宋瑜。20多年来,创作与批评双方始终友好相处,在诗群的“共生”中,一起摸索前行,走向成熟。

“闽东诗群”创作与批评的“共生”关系,主要表现为:创作者不会按照批评者的理论设计写作,虽然创作者常常邀请批评者对自己的创作发表意见,但对批评者的意见又保留自己的看法和选择;批评者也不做创作者的廉价吹鼓手,并努力突破“圈子批评”的局限,批评者把诗友们的创作,作为一种个案来分析,虽然友好交往有助于对文本背景的了解,但客观性是他们自觉奉行的基本准则。创作与批评双方,是一种自由交流的诗友关系,没有相互约束和必须履行的义务及责任。双方有合有分,合中有分,分中有合,并且相互影响。创作者因为批评者的参与,对自己的创作有了更自觉的反省,对诗学产生兴趣,也写起理论文章;批评者因为经常与创作者交流,会对脱离创作实际的抽象理论敬而远之,并从批评界流行的用西方理论硬套当代创作的弊端中突围出来,注重诗歌现象和创作规律的研究。

20年来,邱景华、王宇、陈健、宋瑜,还有闽东籍学者余峥、郜积意等人,写过数十篇的诗评,讨论和评介“闽东诗群”创作的得失。其中邱景华的《新松成林:霞浦青年诗群述评》、《报春的花束:“闽东诗群”导读》、《关于“丑石”诗群》,王宇的《守护和逃离》、《对存在的抚摸与谛听》、《此生匆匆走不出异乡》,陈健的《以另一种抒情回归古典》,宋瑜的《蓝色光,在时间的门槛上》;还有余峥《最终的海:人类与诗的栖居家址》,郜积意《民间的相对性》等,这些诗评在各种报刊发表后,对于促进诗群的成长和壮大,扩大诗群的影响力和知名度,产生过积极而重要的作用。

其次,创作者与批评者在“共生”中,不断保持并且强化各自的独立性。诗评不是创作的寄生虫,创作也不做理论的推销员。双方共同关注的是:“闽东诗群”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深层次的“诗歌问题”,双方在互相尊重和平等交流的基础上,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讨论和商量。如果说,在早期的交往中,双方还努力寻找共同点;那么,在后来的讨论中,大家更看重“在争议中探索诗歌问题的复杂性”,在求同存异中扩大思考的空间。只有强化创作和批评各自的独立性,才能达到二者的互补。这才是一种健康的诗群“共生”关系。

以前,“闽东诗群”创作者与批评者经常开展对话和讨论,虽然收获颇丰,但由于没有形成文字,既不能保留,也无法与外界交流。近年来,“对话体”的写作,成为批评与创作双方一种重要的交流方式。汤养宗的海洋诗,曾在20世纪80年代产生过较大的影响。闽东有福建省最长的海岸线,刘伟雄、谢宜兴、邱景华等人也都是在海边长大。海洋诗应该成为“闽东诗群”重要的创作题材,蔡其矫老师数次来闽东,一再强调闽东诗人应该写海。

但是,在《水上“吉普赛”》之后,“闽东诗群”应该如何在汤养宗海洋诗之外,开拓新的艺术境界?于是,刘伟雄与邱景华搞了一个对话,讨论海洋与诗歌的审美关系。根据各自在海边长大的真实体验,讨论闽东人对海洋的独特认识。对话录《海洋与诗歌》发表后,产生了一定的反响。随后,邱景华和刘伟雄,又与蔡其矫老师、谢宜兴、空林子,对诗歌与海洋的关系,进行多层面地讨论,整理成《关于诗歌与海洋的对话》,在《福建丑石诗报》刊登之后,引起各地诗人和读者的关注。

创作与批评这种“共生”关系,使“闽东诗群”具有不断进行自我调节和自我“净化”的功能,对群体的健康发展,起了积极的作用。

六、成熟与局限

近几年来,“闽东诗群”的整体实力和在诗界的影响,使它成为福建诗歌的重镇,已进入福建诗歌“第一军团”的行列。但若从全国诗界着眼,与其它优秀诗群如“四川诗群”相比,“闽东诗群”在全国还只能屈居“第二或第三军团”。若以个体诗人而论,“闽东诗群”中虽然拥有几位在全国诗界有影响的诗人,但与王家新、西川、欧阳江河、大解等当代一流的中青年诗人相比,还有一段不短的差距。

究竟是哪些因素影响“闽东诗群”走向大气?在我看来,可能有以下三个原因:

一、如果说“稳健和平衡”,是“闽东诗群”的特点。那么,“有一利必有一弊”,正因为稳健和平衡,都是“慢一步、二步之后的调整”。所以,“闽东诗群”不可能产生在全国诗界“开风气之先”的重量级人物,也就缺少强烈的冲击力和“不可替代性”。当然,具有稳健和平衡能力的诗人,倒也有可能产生当代诗歌的“集大成者”。但由于长期偏居一隅的地域局限,“闽东诗群”整体的文化修养还有待于提高,当代诗歌的“集大成者”,暂时还没有出现,或许,应该成为诗群的下一个大目标。

二、“闽东诗群”的地域性,还要与民族性和世界性相结合,才能出大诗。蔡其矫老师晚年提出:要让更多的文化进入诗歌。他晚年的海洋历史诗篇,如《徐福东渡》、《海上丝路》、《郑和航海》,不但有发生航海历史事件的地域性,而且是从东、西方海洋文化相比较的视野,看东方海洋文化的特点,和对世界海洋文化的贡献。这种从地域性中,寻找和发现民族历史文化的积淀,以及在世界中的独特性,在四川诗人梁平的长诗《三星堆之门》和《重庆书》中,得到不谋而合、殊途同归的强烈共鸣。

在全球化的时代,如何在西方强势文化面前,保住和更新我们的民族文化,已迫在眉捷。从这个角度看,以表现本土生活和民族文化为内涵的地域性,就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闽东诗群”也应该朝着这个大方向努力!

三、“闽东诗群”作为一个诗群所应有的“艺术多中心”,还不够明显。由于“闽东诗群”多数成员,长期同处一个地域,同处一种文化环境,再加上闽东文化的单一,缺少多元,这就制约了诗人们向多元化艺术发展而造成的强烈差异性。诗群的主要成员虽然都有不同的创作个性,但不同的创作个性,却常常源自一个相同的艺术中心。不像“四川诗群”那样,诗人们不同的创作个性,来自不同的艺术中心,从而显示出诗群整体风格的丰瞻和多样。“闽东诗群”这样出自小地域单质文化局限的“先天不足”,只能靠后天的努力加以弥补。几年来,诗群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但还属于一个未完成的状态。

总之,要想在这三方面有重大的突破和进展,“闽东诗群”还要走很长的路!

(原载《福建作家》2007年第1期,发表时有删节)

邱景华,男,汉族,福建霞浦人,1953年出生,原宁德市高级中学图书馆馆长、副研究馆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宁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诗探索》《诗刊》《文艺报》《文学报》、《文艺理论与批评》等报刊杂志上发表文学评论百余篇,著有文学评论集《在虚构的世界里》等。

责任编辑:郑力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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