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丨柯婉萍：南门有座外婆厝

南门兜的“兜”字用得真好，它像一张网，兜住了我对外婆家的所有记忆。

走过立于蕉城区南环路的永宁门，沿着“德化桥”向南门深处走去，南门街的繁华可见一斑。街道不宽，更像是一条巷子，逼仄的空间，充盈着日常的喧闹：香火缭绕的宫庙、民间手工作坊、老式的理发店、喜饼糕点制作坊、中药铺……一家紧挨着一家，写满市井的忙碌与寻常。每走几步就可以拐进左右两边的小巷子，再从小巷子延伸到更深的地方。南门兜像是被无数个“丰”字串联起来，布局严谨，邻里和谐，鸡犬相闻。

在战桥头边上，有座老宅很有名气，人们叫它“林厝里”。这是清光绪拔贡林圭甫先生的故居，雅称“南庐”。当年我外公用几担稻谷典了林厝里的两间房间，得以在此生活二十年，也让我有机会进出这座漂亮的院落。此后母亲说起往事总离不开林厝里，她说外公在战桥头乘凉的时候，小场村的朋友跟他打趣，说“吃了林厝里的井水，从此再也不用光脚了”。言下之意，喝过有文化人家的井水之后，外公再也不是光脚的农民了。

林厝里的布局很有特点，与我在下井堂住的房子有所不同。跨过高高的门槛，从大门口走进来，右边的房子先是洋楼，紧挨着的是宁德老街区常见的清晚期建筑，两座建筑各有大门，内里又有巷道相连。而左边是一大片空坪，种有树木和花草，墙外头古榕树的树枝探到院子里来，里外呼应，郁郁葱葱。每到夏季，那里十分阴凉，我常常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能花掉小半天时间。

外婆住的是林厝里最偏僻的厢房，那里到洋楼要经过长长的巷道，巷道光线不好，幽暗阴森，而且母亲特意交代不要去洋楼叨扰人家，那里住着读书人。因此，对于洋楼，对于读书人，我是既好奇又敬畏。有一回夏天，阳光斜斜地照在巷道的一角，趁着有光线，我沿着巷道走进了洋楼。洋楼里面的布局和陈设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个老人在楼梯口的摇椅上，摇着蒲扇，安安静静地看书。老人样貌慈祥，温文尔雅，回头瞧了我一眼，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那一刻，我屏住呼吸，像是逃课的学生被老师逮着，转头便跑。

当时少不更事，哪里知道林厝里的渊源，只知道这是外婆家所在地。此后随着年龄渐长，听到与林厝里相关的故事总会特别留意。相传当年林家祖先为岭头村穷人打官司写诉讼状，把“落竹伤人”一词改为“竹落伤人”，一字之差，定为无心之过，免了穷苦人的牢狱之灾。在蕉城，与林圭甫先生有关的故事在口口相传中，演化成了一段又一段佳话。

外婆家距离战桥头那么近，在我看来，那桥、那溪以及那两棵茂盛的榕树都是外婆家所有。那时的战桥头是一座很纯粹的石桥，全由青石砌成，桥下有一个巨大的桥墩，桥面两边都有石栏杆，上面蹲守着神态各异的狮子，最下面的那只小狮子头顶上有三个小凹槽，每当下过雨，这只狮子头上就蓄上了浅浅的水渍，看它一脸无辜的样子，真是憨态可掬。

盛夏时节，战桥头最是清凉，也最为热闹，遮天蔽日的百年老榕树形成了天然的华盖，即便是在桥上睡一整夜，也不用担心露水打在身上。人们若想在桥上纳凉，得早早地去那里占位子。小石桥大舞台，在那里聊天、讲故事、吹牛，每个人都可以是主角。一代又一代的南门人在桥上相聚、分离。现在偶然还能见到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桥上闲坐。我想，只要桥还在，他们不曾忘却的人和事一定也都在。

桥下那条战桥溪留存着南门人太多的记忆，每个在南门生活过的人讲起战桥溪总是眉飞色舞，溪里的小鱼小虾有多少，带给人们欢乐就有多少。男人们在溪里洗澡、游泳、打水战，女人们则在溪里洗菜、洗衣服。每到地瓜收获季节，人们在溪边的空地上架开竹匾，切出的地瓜米就摊在那里晾晒。我现在偶尔走到乡间，看到村里流淌的溪水，总是羡慕这小桥流水人家，会掬一把清凌凌的溪水，不为别的，只为了重新感受曾经外婆家门前那条溪的温度。

如今战桥头加盖了顶棚，横梁、藻井画上了浓烈的彩绘，也安装了吊扇，战桥头不再有往日的气息，战桥溪的水也变得若有若无。桥的石柱上刻着楹联，其中一副楹联挺有气韵：“曲水有情容我憩，老榕无语看人忙。”是的，曲水有情，容我的记忆休憩于此；百年老榕无语，看过多少寒来暑往、日出日落。

此去经年，我那位慈祥而美丽的外婆早已仙逝，她那身着月白色斜襟汗衫、手持摇扇的瘦小身影却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林厝里，人们叫她“后门奶奶”，她的橱柜里总放着小孩子们爱吃的零食，有时是几颗糖果，有时是几只蟹脚。善良的外婆为人公正，林厝里有人遇到矛盾，都找外婆裁断，外婆的解决方式总能让人心服口服。外婆很有远见，也从不重男轻女，她当年把家里唯一一个农转非的名额给了母亲，由此她的外甥、外甥女才有了城镇居民户口，有了更多的读书、就业机会。

如今，林厝里依旧是南门最气派的古建筑之一，人们对它的研究不曾停歇。里面的住家换了一拨又一拨，房子也不可避免地有了老态。外婆家几经搬迁，离南门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好。但是我的童年在南门有过的那段经历，却随着岁月流逝，显得愈发清晰。

直到现在，我仍会很自豪地告诉人家：南门有座外婆厝！

来源：柯婉萍

编辑：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