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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者也丨刘岩生:真正的乐趣从天黑开始

2022-11-30 20:35 来源:福建文学

我童年的时候,真正的乐趣是从天黑开始的。

那时候的孩子,哪有家长腾得出时间对你多加看管?一个人的成长,基本是放养在大地上完成的。你可以倾听阿狗阿猫的心声,也可以把草木虫鸟当做伙伴,你甚至可以和夜空中的月亮星星做朋友。每天放学回家,趁着天光做完一天功课,剩下的时间,尤其在被喊回家进入梦乡以前,简直珍贵如同父母给予的零花钱——你知道这属于你,你也知道有很多种法子去支配它,但你怎么花,都觉得不可多得意犹未尽。我把童年里这样的夜晚,看作“自己的夜晚”。

有一个初秋的晚上,微风送爽。在家门口一个叫做“下厝坪”的草地上,在落日的余温里,在渐次收敛的光芒下,我仰躺着看黄昏的天际星空。直看到炊烟疏落饭菜飘香,屋檐下星星点点亮起灯火。但我不舍得离去,我觉出草的清香和地心里出来的酥麻麻暖气,丝缕不绝向我围拢来。我还听到起码数十种虫子友好的奏鸣和着我的呼吸起伏。

后来我睡着了。待到醒来的时候,是母亲在我耳边嗔怪的声音:“回吧!都暝乌了。你这家里窝不住的孩子。”

暝乌,是我们那里天黑的代名词。多年以后,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准确形容,我平生第一次遇到妙不可言的天黑。大人们也许会说,这有什么可吹嘘的,不就是天黑么?——在乡下的世界里,天黑意味着,都打住了,事也收心也收。但对于我,却着迷其间。阔大的黑幕拢来,慢慢收走地面上的微光。在似睡非睡的草皮上,在似梦非梦的星芒下,我的另一双眼却打开了,我的耳叶也敞开了。视野和听觉浮游到比我身体高的地方,去感受连我自己也道不明说不清的贴心的东西。

这种贴心,和我一路相随。早年,父亲从事弹棉匠的民间手艺活。这种活儿讲技巧、耗体力,还是晨出晚归的夜猫活。白天里,一堆硬邦邦厚实实的原棉经过父亲的棉弓弹打,就散成绵柔牵连的棉絮。再铺展成方形,压实,裹纱。夜里,则要加班,再次使暗力,碾到服帖紧实。工作环境多半是在别人家的厅堂里,就地搭起加工板架。我一度想给父亲做学徒,便常常跟在他后面,帮助牵拉纱线,或者陪着他,直到干完活披星戴月从邻村邻里返回。

那时的农人家,少有夜间照明,连煤油灯也是节省着点。我想我在少小时就领会了什么是黑和白的世界。当天色暗下来,独剩人家一灯如豆,或者干脆四面黑漆,父亲手中厚而圆溜的木碾子就在四方方的白棉被上循环碾压起来。沉沉的黑里,是一方四角的新白。每一寸弹开又被压伏的棉花、每一条细密有致的经纬纱线,都是父亲日日里的劳作成果。是从他手中、他的力道和汗水里绽放开的白,是温暖寒夜的白。

木碾盘摩擦着棉被,沙沙沙,间或吱嘎嘎。我有时候会躺在陌生人家的厅堂长櫈上,倾听这低调的劳动声音,也倾听天井里廊檐下天籁的声音。这声音是何等的单调索然,又是何等的让人心安、百听不厌。多少年来,茫茫黑夜里操劳的那个身影,在划一的重复里,一遍遍诠释给我听那本色做人本份做事的安宁恪守。

我也和父辈一样,在颠簸寄世的途中亦苦亦乐,亦急亦缓。此后许多年的一路走来,我不用如父辈一般挤占夜晚讨生活。但独处落寞的时候,飘零疲惫的时候,我总想到童年,总在暗夜里寻找自己亲切的着落。我的青春,有几年时间在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任教。那个叫做北山的村子,斜压在陡峭的半坡上。山村小校建在村子中央,面对亘古空旷的山谷。学校边上,是村里腾给我住的一座闲置多年的木房子。木房子一墙之隔,是一栋残破老厝的残垣断壁。村人的传闻里说,早年,此间曾经上吊过一位外乡流落此地的乞丐。这使得我房间土墙上仅有一扇对着这座古厝的窗子,紧闭不开。住进木房子的第一天,踩着长了长长白毛霉菌的泥地,扫干盘结已久的蜘蛛网,装上一盏灯,用报纸裱糊已发黑的四壁。室内,一铺木板床、一架已旧的录音机和一堆挑进山里的书籍,便是我所有简单的家当。初来乍到的很多个夜晚,家在本地的老校长总陪我聊天到深夜,也安慰我:“将就将就吧。我在山里教书几十年,也都这样。只是,你是到村里的第一批师范生,年纪轻轻受委屈了。”他还补了一句:“但这儿,心思简单耳根清净。”我回老校长说:“没事,都能习惯。”

那一年的秋天,有一段淅沥沥的雨季。某一日,浓雾锁山路。学校附近人家还传出一个噩耗:一位青年人骑车返村时,摔下路边悬崖,不治身亡。超度的纸钱烟味和招魂的哭泣声,飘得满村子上空都是。一时间,山村更是沉浸在古意而封闭的凄哀里。那一阵,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曲给人隔世之感。或低沉或高亢唱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也唱“啊太阳啊太阳啊太阳,我心中的太阳。”在无边寂寥中,我是真的真的有点耐不住青春里的沉闷和惶惑。

终于,雨季结束,阳光久别重逢。

那个夜晚,突然之间,就月照西窗了。我忍不住,朝向月华的方向开了窗。那是一轮久违的浑圆莹洁的发光体,那是曾托举过我无数儿时梦幻的秋月!耳根里,是成长年月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秋虫协奏。视野中,是一片光的海。昔日黑森森突兀兀的屋脊残柱,也像沾了月芒,披着祥宁的光。一只夜宿的不知名鸟儿,偶尔朝向如洗的夜空,咯咕长叫一声。那一刻,我贪婪地把整个脑袋都伸出了窗外去深呼吸,去听啊听。睡意全无处,我甚至还敞开原木的两扇大门,朝向旷野空谷,去远眺连绵的山和山脚下隐约的灯火人家,去仰望远远的锣鼓神山上,希望的星辰时隐时现。它们,旷古年深遥不可及,却常见常新。

那一夜,我应该是在酣梦中。至于梦境,如今我已经模糊了。30多年来,我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一片灯火到另一片万人中央。我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离山村那么远,离暗夜那么远。那些给我安慰的发自长者的声音,也随着父亲的去世、老校长的年迈体衰足不出户而渐行渐远。

但我怎么能忘记,那些倾听过黑夜的时光?

来源:福建文学

编辑:杨哲源

审核:林翠慧 林珺

责任编辑:杨哲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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