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东之光 | 缪华：茶香里的“非遗”

我的电脑里，有一份长达十六页的申报书。

它，多多少少与我有点关联。

这是一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推荐申报书”。而我，则是宁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评审委员会自始至今的委员之一。

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非遗”。听来似乎有那么一种恍若隔世、遥不可及的距离感。其实，它和我们近在咫尺。

因此，有必要先解释一下非物质文化遗产。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定义，非物质文化遗产指被各群体、团体、有时为个人所视为其文化遗产的各种实践、表演、表现形式、知识体系和技能及其有关的工具、实物、工艺品和文化场所。各个群体和团体随着其所处环境、与自然界的相互关系和历史条件的变化不断使这种代代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创新，同时使他们自己具有一种认同感和历史感，从而促进了文化多样性和激发人类的创造力。

这样严谨的国际表述，对绝大多数并不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的人来说，略显深奥，那我们就换一种通俗易懂的说法，即：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指各种以非物质形态存在的与群众生活密切相关、世代相承的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它包括口头传统、传统表演艺术、民俗活动和礼仪与节庆、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民间传统知识和实践、传统手工艺技能等以及与上述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相关的文化空间。非物质文化遗产说白了，就是以人为本的活态文化遗产，它强调的是以人为核心的技艺、经验和精神，其主要特征是活态流变。

非物质文化遗产不脱离民族独特的生存、生产、生活方式，是民族个性、民族审美习惯“活”的显现。它依托于人本身而存在，以声音、形象和技艺为表现手段，并以身口相传作为文化链而得以延续，是“活”的文化及其传统中最为脆弱部分。人亡，则技艺亡。因此。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抢救、保护和利用，技艺传承就显得尤为重要，而掌握技艺的是人，所以我对申报书中的传承人和传承群体这一栏看得格外仔细。

 陈清华 摄

这份申报书申报的项目名称是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项目类别为传统技艺，保护单位系福安市茶业协会。申报书由项目基本信息、建议保护单位、项目保护计划、传承人与传承群体同意申报及参与保护工作声明书、专家评审委员会论证意见、省级文化和旅游行政部门（中央和国家机关部门）推荐意见及推荐书等七个部分组成。分类明确、要求规范、栏目科学、职责明确，而且必须逐级申报。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在被列入福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后，就启动了更高层次的申报程序。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宁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被列入第三批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21年被列入第五批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一个与民生息息相关、与产业紧紧相连的项目要戴上国家级的桂冠，必定经历了许多的艰辛曲折。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的脱颖而出，可谓苦尽甘来。壬寅年九月上旬的一个下午，我们在福安某酒店的南方佳木茶室，品着醇香的坦洋工夫茶，与两位业界精英的茶师探讨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使我更多地了解了这道名茶的前世今生。

吴庆堂 摄

在采访茶师之前，我做了功课，从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的申报书摘录部分内容，以便让我们之间的对话能够顺畅进行。

首先是历史渊源。据南宋《三山志》引《唐书》记载：“（茶）今古田、长溪（今福安）近建宁界亦能采造。”明《福安县志》将福安茶列入“货类”，进入市场。明代，坦洋人从野生茶树中选育“野菜茶”，以之制茶，历经世代探索，至清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坦洋工夫茶面世。清《福安县志》记坦洋“产茶美且多，有武夷之风，外邦称为‘小武夷’是也。”坦洋诸家族谱、民间歌谚亦有大量坦洋工夫的记载和流传，如“红茶净择卖番邦”、“乌换白”，“茶换黄金”等民谣。民国《中国参与巴拿马太平洋博览会纪实》载福安商会茶（即坦洋工夫茶）获得金奖。1917年日本《福宁茶业产销》记：“福安县的丹（坦）洋为主产区，年产量四万五千担（含穆阳、阳头）。”民国《福建茶场之研究》记坦洋17款红茶，16款符合实业部标准。

其次是主要特征。坦洋工夫红茶有别于其它工夫红茶的特征主要有两个，一是以产自坦洋村为核心的坦洋菜茶群体种为原料；二是由清咸丰年间创始的传统工艺制作而成，精制加工技艺特别繁琐复杂。该工艺总结起来，有三性。一、复杂性。从小种红茶发展到工夫红茶，制作技艺有很大变化，利用日光复式萎凋大大提升了萎凋效率，从而避免了烟熏而带来的健康风险。由鲜叶到红茶，经过十八道工序，繁复而有序。二、独创性。红毛茶经过繁杂的筛分，分成若干档茶，最后拼和在一起，工艺复杂繁琐，人工成本甚高，故称“工夫”。三、科学性。其以独特的精制工序，经过不断传承发展的初制加工到精制筛分，形成以“抖、分、捞、选、簸、漂”六大核心的十几道制作工艺和制作手法，具有外形条索紧细匀直，色泽乌黑润有光泽，汤色红亮带金圈，滋味醇厚鲜爽，具有特殊的“桂圆香”以及叶底红亮软嫩等特有的品质特征。

 林瑶 摄

第三是主要传承人和传承群体。坦洋人于1371年培植“菜茶”，至清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臻于成熟。据民国省建设厅《福建茶场之研究》载，嗣后，坦洋工夫制艺在福安形成韩阳区、东溪区、西溪区、穆洋（阳）区、赛岐区、甘棠区、黄岐（崎）区七个区块，涉及九十八个村落。目前，福安市共有十五人被评为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其中省级一人、市级八人、县级六人。在此我列举几位代表人物：作为坦洋工夫茶创始人的施光凌和胡福四的后人，施立强和胡祖荣得到先祖的制茶真传，并弘扬光大，二人均为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唐利号”茶庄庄主李钢的第六代传人李宗雄，不仅是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而且还入选中国茶叶流通协会评选的第四批国茶工匠——制茶（红茶类）大师。郑明星，福建农垦茶业有限公司坦洋茶场副场长、高级评茶师，其生物增剂技术获国家农业部三等奖。林鸿，在中国茶叶流通协会公布的第六批制茶大师名单中，作为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的他，入选了国茶工匠——制茶（红茶类）大师。他参与制定了《坦洋工夫综合标准》，出版了六种专著和教材。正是这些代表性传承人以及众多的茶人，共同将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推上了国家非遗的神圣殿堂。而传承群体为福安市茶业协会、茶业管理局、坦洋茶场等，他们共同承担建立传承机制，巩固和发展坦洋工夫知识和技能，培养后继人才，开展传承活动，建立文化遗产档案等责任。

接受我们采访的是李宗雄和林鸿两位茶界名师。八十有二的李宗雄，身板清瘦、精神矍铄，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问：养生有何秘籍？答：吃茶吃的。而与我同龄的林鸿则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看去他起码比我年轻十岁。他笑言：喝茶喝的。他俩虽然在年龄上有差距，但在制茶上却有着相同的经历，那就是一生只做一件事，做茶。并且都强调做茶先做人，做好人，才能做好茶。他俩和我们聊起了坦洋工夫茶，音色清亮、话题纯净。

先说的是李宗雄，他18岁到福安茶厂坦洋初制厂学做茶，而这个厂的厂龄和他的工龄相近。他先后任车间统计员、工艺员、代主任，科长、二分厂副厂长等。他回眸往事时，感慨万千。他说：民国时期，茶人有一个很卑微的称呼，叫“糟菜虫”。他们不但身份下贱，而且茹苦含辛。新中国成立后，茶人翻身做主人，他们感恩党感谢人民政府，以极大的热情投身社会主义建设。茶系民生，有茶就有收入，有茶才能就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建立的福安茶厂，在国家亟需茶的时候，边建设边生产。茶师和茶工发挥聪明才智，改进制茶设备，由手工生产逐步转向机械生产。1960年，全国茶叶加工机械化现场会在福安召开，就是对福安制茶机械化的充分肯定。李宗雄深切地体会到茶带给他的文化营养和人生自信。他认定中国茶是世界上最好的茶，在传统的制茶技艺上不断探索创新。1989年，他与两位师傅组成“创优小组”，所制红茶晋京评选并获国家部优产品称号，“炭焙红茶”是他最擅长的特色工艺之一。他说：我们对茶工艺要求必须是精益求精，做好至做得更好直至最好。

在李宗雄的记忆中，红茶制作工艺没有教科书，是通过师傅的言传身教而获得，也就是说，学制茶不能放过任何一处哪怕是毫不起眼的细节。传承，是坚守也是延续。六十载焚膏继晷，令他制茶技艺越来越娴熟的同时，对传承的理解也不断加深。多年来，他致力于研究坦洋工夫红茶制作技艺及福安茶文化，应邀前往贵州、四川、湖南等茶产区，传授坦洋工夫制茶技艺，将技艺与文化的种子播撒到各地。时光不断更迭，传承代代接续。2021年11月10日，李宗雄收徒仪式在福安市坦洋工夫茶非遗传习所举行。历经百年风雨，在传统技艺越来越稀缺的今天，坦洋工夫茶制作工艺的传承，更加难能可贵。这恰如李宗雄所言：“作为非遗传承人，必须传承好祖祖辈辈茶叶生产加工过程中累积的技艺，让这些劳动人民的智慧的结晶不断延续，是我们所有茶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林鸿是为数不多的集茶叶制作加工工艺、审评、茶园管理领域有独到见解的传承人之一，他是毕业于有福建茶叶“黄埔”之称的福安农业学校茶专业，从事茶叶技术工作40年，先后担任福安市坦洋茶场技术副场长、福安市茶叶公司技术负责人、福安市茶业局技术推广站站长。这些岗位让他熟悉掌握了茶树栽培、坦洋工夫初、精制及审评与检验技术。几十年来，他风雨无阻、寒暑无惧，下农村、入基层、进田间，走地头推广茶叶技术，为福安茶叶技术推广应用、茶农增收、企业增效，以及坦洋工夫制作技艺的传承与推广作出了积极贡献。先后被评为福建“品牌茶人”“闽茶之星”等称号。最要紧的，他和李宗雄培养了一大批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的传承人。

我问，你强调做茶先做人，那么，做茶人的标准是什么？他答：诚信、求实、坚守、精益求精。这一点也得到了李宗雄的认同。林鸿从坦洋工夫茶的兴衰来诠释了这个做人的标准。据史料记载，1740年前后，坦洋村的商人胡福四开始尝试制作工夫红茶。经过四代人的传承，1851年坦洋工夫茶日臻完善。1866年，清政府在坦洋设茶税局，由省委员督办。清末坦洋茶业鼎盛期，坦洋村有茶行三十六家，七十二姓氏。1915年，它在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万国博览会上获金质奖章。其后虽几起几落，依旧名列“闽红”三大工夫红茶之首。

大梦客 摄

虽然我国是茶叶产销大国，但红茶是用来出口赚取银子的。自光绪六年至民国二十五年（公元1881－1936年），坦洋工夫红茶每年出口上万担，销往西欧、日本、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更为荷兰、英国等国的皇室贵族所青睐。上世纪五十年代，坦洋工夫红茶主销渠道由西欧转向东欧。之后中苏关系恶化，致使坦洋工夫茶出口萎缩。在这种背景下，作为坦洋工夫红茶主要生产和出口的福安，很多茶厂转向生产绿茶和花茶。经历过这个阶段的李宗雄百感交集，好在他所在的坦洋茶场依然有红茶的生产，虽说仅供出口的产量不大，但却让这道茶的制作技艺得以保留发展。而他，也始终没有放弃这门技艺。1971年，中国茶叶宗师张天福等人联署“保留闽红”的政协提案得以通过，使坦洋茶场的规模化生产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而林鸿对坦洋工夫红茶的复兴，不仅是耳闻目睹，而且还亲力亲为。他说的一个年份数字让我吃惊不已，那就是2005年。这一年是坦洋工夫红茶全面复兴的年份，包括生产、销售、科研、参展、获奖、研讨……我之所以感到惊讶，是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复兴年份应该大大提前。他说，改革开放后，坦洋工夫红茶虽然名声再度鹊起，但要创造辉煌，有大量的前期工作要完善，比如标准的制定、品种的优化、人才的培养、激励的机制等，2005年正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在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被列入各级非遗名录后，当地党委、政府和茶企加大了对坦洋工夫茶的重视和投入。本世纪初以来，福安有三十多家茶企先后建立个人非遗技艺工作室。全市收集有关坦洋工夫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器物和遗址二百多件(处)。

申报书上，我看到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的五年保护计划，包括对该项目的遗存资料启动全面收集、系统抢救、并整理和记录；每年举办坦洋工夫斗茶展示会；开展坦洋工夫制作技能赛；坦洋工夫专场推介会；组织参加茶博会等。

再接再厉。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又和福鼎白茶制作技艺等列入“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相关习俗”的组成部分，成为我国申报世界非遗项目。北京时间2022年11月29日晚，在摩洛哥拉巴特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第17届常会上通过审评，列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相关习俗”（坦洋工夫茶制作技艺、福鼎白茶制作技艺）继“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中国剪纸（柘荣剪纸）”“中国水密隔舱福船制造技艺”之后，成为了宁德市第四个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项目。

从一片绿叶到一杯红茶，看天做茶，看茶做茶。经“渥红”等诸多复杂工序，独创改单式为复式的“萎凋法”和精制筛分法，完善一套科学性的“揉茶绝活”，每道工序皆有诀窍，精彩迭出。而这精彩，既是坦洋工夫茶炉火纯青的技艺魅力所在，也是福安茶人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传承写照。

风轻云淡，月上西楼。

写完这篇题为《茶香里的非遗》的散文，再品一品汤色红亮、醇厚鲜爽的坦洋工夫茶，顿觉茶香氤氲，沁人心脾。

来源：闽东日报·新宁德客户端

文字：缪华

图：闽东日报社融媒中心图库

编辑：林宇煌

审核：林翠慧 林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