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东之光丨诗音:降龙秘境
降龙,一个迷雾重重的神秘古村。
深山丛林最易隐藏,也最易被遮蔽。降龙古村,就像一件古物,一本秘笈,隐秘地潜藏深山,时间久了,几乎被时光湮没,被人们遗忘。关于降龙古村,县志上没有任何有关记载。多年以前,因为编辑《民间歌谣集》,我曾来过降龙村所在的闽东屏南参加编审会。各地来的与会者,大多也算是对民间文化有点兴趣,其中不乏掠奇高手。编审之余,我们四处寻幽探密,期间并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特别的降龙村。也许当初韩氏先祖选址降龙,除了风水上的考虑,或许也是有意隐藏,不想引人注目。然而,不论是为了避祸,有心韬光养晦,还是被无意覆盖遮蔽,蛰伏静默久了,四季变更,风霜雨露,不免苔痕斑驳。其间种种隔膜、误解、陌生化、距离感,使当年神秘的不神秘的都蒙上了一重神秘色彩。尤其是那些曾经有过灿烂文明的,有一天突然消失了,坚固的城池,风化,剥蚀,蜕变,消解,湮灭;完整的变碎裂,明晰的变模糊,漫漶,断续,零落,留下的断壁残垣,断简残编,尤其让人想象丰富。繁华过后的沉寂、废墟,因其深厚的蕴涵,扑簌迷离的悬疑,错综复杂的谜团,更是滋生神秘的肥沃土壤。
在洪都拉斯的科潘,两位资深旅行家在当地印地安人的带领下,用大刀在潮湿的热带丛林中清理出一条道路,路尽头,发现了类似金字塔的建筑、石碑、石碑上面目狰狞的人像浮雕,和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这样,隐藏在一片灌木丛中的玛雅文明,才以神秘的面目,惊现世人面前。我不知道,降龙村是怎么引起人们注意的。我来到降龙村时,是一个深秋的傍晚。
其实,多年之后,我再一次踏上这个县域时,我只知道我将要受托写一篇有关当地的文章,我并不知道我将要去的具体村落,和所要写的内容。当我在选题会上被告知,我要去的是降龙古村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降龙村”这村名。据说,这个古村有“沉棺之谜”。我问县作协主席,有遗迹吗?说,有。又问,看的见沉棺吗?回答,看不见。我觉得自己脑残废话,“沉”棺既沉,如何得见?又不是武夷山高崖峭壁上的那种悬棺。随即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群山下,草木葱茏的岩石间,有个深潭,潭水碧绿深幽,一口木质厚重的漆红棺木,几根铁链吊着沉在潭底。后来回想起来,我脑海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图像,可能是与来时沿途看到的霍童溪畔景致有关。
深秋的山中,略带寒意,空气清新,夹杂着泥土和草木气息,时而隐约飘来清冽的桂香。芦狄花穗已绽开银白紫红,瑟瑟迎风。枫树、乌桕还在渐变叶色。除了几棵落叶树和枯树,裸露空枝,一些树冠略显稀疏,大多树木依然绿荫蓊郁,只是色泽有些暗涩,但山道旁、石阶上,还是铺满潮湿的落叶。落叶间,有小指肚头大的椎栗散落,捡一颗小坚果,咬破浅棕褐硬壳,果肉润泽白皙,在齿颊间有淀粉感,有些微清苦,随即沁出清甜,弥漫开来,苦味消失,满口清香。中午饭桌上,那寸长条的鸳鸯面,就是由山中的鸳鸯果磨浆制成。据说鸳鸯果,成对聚生,又因山中鸳鸯溪的鸳鸯喜食,由此得名。我不认识鸳鸯果,不知道是否类似椎栗,但我认识黑木耳。行走山中,在长满青苔的湿黑岩壁,或藤曼绕枝的古树老干上,很容易见到野生的黑木耳菌菇之类。野果也多,最奇怪的是,这个季节还可见到红红的树莓,成串成串聚生。记忆里小时候吃树莓是在割稻季节,日头炎炎,红红的小浆果酸酸甜甜,解馋又解渴,只是这种小灌木多刺,采摘时指尖被扎得酸麻酸麻。山中花开花谢,果熟自落。大自然丰盈而充满生机,却又如此缄默。这样的山中,降龙村隐藏得很好,虽经时代烽烟,也算保存得较完整,唯有时间漫漶出的损伤和旧色,无法抵御。
古村背靠秀丽的三衿山,竹海摇翠,古木苍郁,屋舍俨然。黑瓦顶层叠错落,鳞次栉比。高出屋瓦的防火墙顶,挑三线密砌排檐砖,上覆小青瓦,青瓦脊檐随人字屋面坡度,蜿蜒出一道波浪,又一道波浪,宛如一顶顶古代官帽;或层层跌落,呈平行阶梯状,随庭院进深而两叠式,或三叠式,四叠式,高低起落。顶端马头,或金印式,或朝笏式,或吻兽式,最引人的是高高翘起的鹊尾式。村边有一二房屋坍塌了,消失了,防火墙犹自高昂翘角,巍然耸立,并无半点颓丧和废墟感,仿佛原本是,纯粹是,就是一尊尊雕塑。其实,村口外,降龙村村标,就是一高一低两半截稍作相向的防火墙雕塑,马头高低错落,高高翘起三个鹊尾,不同的是,土红色墙体像胸前有补子的官袍,一个补子图纹是“降龙”两字,一个补子图纹是浅雕“云龙”。站在村外山道上,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线条极美的黑白版画。而村边那棵老柿树,叶子落尽,苍古遒曲的枝桠挂满柿子,红灯笼似的特别喜气,衬着古朴的高墙黑瓦,飞檐翘角,反差鲜明,又浑然和谐。
因为村落地势落差三十多米,进村如入深井,要下一条青石阶梯,阶梯黑湿有苔痕,两旁花木扶疏。村口一风水湖,聚财敛气。我发现,这是一个天地人神层层护佑的村落。村西,龙潭溪由北往南绕村向东南霍童溪而去;村东,车带溪由东往西绕村汇入龙潭溪,有甘祭龙藏于双井,祈雨最灵,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东向水尾是“星锣绣墩”地貌,有天后宫陈靖姑保平安;西向水尾是“金龟守口”,老杉树和枫树下,有青石垒成的当境明王殿,守护村庄。秋日枫红杉翠草黄绿,倒影水中,真是美景;北向有九子菩萨殿护佑。而村子四周有高高的土城墙环绕,四个古城门皆炮楼矗立,而今只余斜阳残照,或梦雨飘洒,萧瑟荒冷。
我绕湖进村,穿街过巷,大多是明清古宅。夯土墙白粉脱落,露出黄泥,气势犹在,高大方正,威严端庄。街巷因此越发幽深狭窄,分不清是街是巷。街巷寂静,有些瓦楞上瓦松青青,苔藓漫生于瓦檐、路边、墙脚石缝。村子看去还算整洁。房门大多紧闭,不见村人。也有门框上还挂着菖蒲艾草,不知是哪个端午节留下的,枯干灰暗如它背后的古旧板壁。偶尔看到竹竿上晾晒着衣物棉被,几扇贴着红对联的门里,透出有人居住的气息和暖意。
蜿蜒于老宅古屋间的青石板巷道如藤曼,迷宫似的纵横交错,往左往右,或向上变成一级级阶路,过城门,通往村外。谁能想到,这里曾经是茶盐古道的重要驿站,曾经街市繁华。当年村里主要街道两旁有众多商铺,茶行、商行、油坊、客栈、花店、药材店、糕饼店、豆腐店、杂货店之类一家家开过去。街市商贾云集,行人官员往来,最繁忙的是那些南来北往的挑夫,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踏踏的脚步将古道卵石磨得溜光,反射出灼人的炎日烈焰,也窝着迷幻的清冷月光。山里的一担担茶叶、烟叶、木材、笋干、菌菇干、硋瓷、红粬、土纸挑往宁德,在沿海换取盐、咸鱼、鲞干、腌虾蟹之类海货。如果古道上见到那些穿单麻布衫而又有排领的挑夫,不用问就知道有降龙村人。村人收割了单季稻谷和番薯后,农闲便去当挑夫。多数是为雇主挑货,早起喝一碗热腾腾提神滋补的蛋茶,一团草包饭和一小壶黄酒系在腰间,或搭在担头,挑起百来斤重的担子,踏上古道,嚯嚯翻山越岭而去。漫漫长路,严寒酷暑,双腿青筋暴涨,甚至压断脚筋,其间艰辛劳苦只有挑夫自己知道。遇上年节,挑海鲜,或正赶上黄瓜渔汛,要“赶鲜黄瓜”,没有更好的保鲜方法,只能在箩筐鱼货上覆一张油纸,或一顶篾盖,拼了命透夜赶路,累倒路上再爬不起来,也是有的。只有少数人挑担自己做买卖。
乾隆年间,生意做得最大的是韩门下五家的德斌公。那天,我在古街巷看到的“成泰忠记商行”就是他家的商铺。拱形青砖大门,门前平坦的青石路面,大门两边砖墙上各开一扇木条栅栏窗,窗门板敞开着,但门扉紧闭。门对面,满墙的秋海棠娇红翠绿,只是这时节,花叶大多凋萎,只零星孤独的几朵嫣红淡粉瑟缩在秋风中。往上几级石阶,尖顶木门紧闭,门边是木条栅栏窗,看来也是一家商铺。拐个弯,又是一家格局相类的商铺,青瓦檐下,“恭利号自运南北京果杂货酒腐”横木招牌,至今犹在。这是韩门上五家的店铺,不过上五家应验了“富不过三代”,很快败落。而下五家的韩德斌此时正值家业兴盛。
韩德斌手脚勤快,闲不住,活计忙完,一回家就随手拿起锄把这里栽栽那里种种,房前屋后,田园山林,满是他栽种的花树果蔬。他喜欢种植,擅长栽培,家谱上赞他“凡山林草木,一经手植,蔚然茂盛。”也许,正是看上了他的勤勉和种植天赋,四十岁那年,他第二任妻子娘家福宁府来了一个人,与他合作 “做青”,就是做染料生意。他们包下村里所有的山园种青。“青”是蓼蓝草,农历五月,趁时节栽种,小暑前后和白露前后两期采集,绿叶浸泡腐烂后,与石灰发酵,提取靛青,大批量运到南洋销售,由此发家。有了钱,买田收租,租收了,又买田收租,利滚利,从周边村庄,直到周宁、宁德一带,都有田租收。可惜,做了几年,福宁府人回乡了,南洋那边语言不通,染料生意急剧缩减。曾经满山坡的蓼蓝草,风中翻飞起伏的紫茎绿叶,七、八月满山采叶的盛况,八、九月淡红花穗开遍的情景,恍若梦境。还是伤在文化不够啊。他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传家至宝,唯在诗书”,学做人,学谋生,知书达理,修身养性。耕读传家,本就是乡村人家遵奉的法典,是家训,也是家风。他除了“寺桥亭路欣然施舍,无吝啬”,也大力倾资,“为子孙计,延师讲教,历年不懈”。
真正的富贵之家,需经历几代的努力。韩德斌浇灌的耕读心血终于开花。儿辈已有人考中秀才。到了孙辈,长孙韩步云,秀才,例赠修职郎。他绮岁能文,但他乐天安命,不以富贵萦怀,成了真正的读书人,以山水为乐,吟诗作画,流传下来的降龙八景诗就是他写的。他也是县志的编撰者之一。他继承父志,“堂构肇鸿图,谋深燕冀诗书。宏世业望,重儒林益。”也就是为后嗣深谋远虑,规划宏伟前程。五子不负重望,皆获功名。五座房屋分列于文儒巷两旁,青石门框对联一律刻着“圣恩天广大”、“文治日精华”。咸丰丙辰年,长子启元与叔叔韩步衢同获贡生,祠堂前同时竖起两对旗杆。那光景,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光宗耀祖啊。二子启亨,童试获童冠,文字赛珠玑,后因“又遇荆棘”未再入榜,也是命途坎坷,当年究竟遭遇怎样的“荆棘”,我们今天已不得而知,但他此后发誓更加精进努力,严督儿孙用功读书,其子孙也不负祖训。光绪三十一年仲春重修的韩氏家谱,文字部分就由其曾孙韩良聪攥写,也是笔走龙蛇。绘图部分由上五家的韩传象绘制,有地理图、建筑图、景点图,尤其是上祖容像图,三或五人,多至十人组合,以一人物为中心,表情神态各异,鲜活生动。这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不是面无表情正襟危坐的先祖像,也是我所见过的唯一有彩图的家谱。五十七幅彩图历经百年,色泽依然鲜亮如初。韩家后人告诉我,这是用矿物做颜料,弥久不褪色。三子启中、四子启端,读书俱佳,同年共赴考场,恰好主考官也姓韩。主考官说,同门不宜同时录入两名,老三文采更佳,明年再来,老四先录吧。两兄弟回家后,老三媳妇不高兴了,大有怨言:平时都说你文采比弟弟好,今天弟弟金榜题名,你这做兄长的怎么反倒名落孙山了?老三郁闷不能言,远走他乡去当私塾先生,二十九岁抑郁而亡,后补为例监生。那座门庭庄严整肃,没门槛的秀才房,就是老三的故宅。老四例赠儒林郎六品顶戴,可惜又应了“富不过三代”的魔咒,后代不继,毁在赌上。五子启正,贡生,其后代还有贡生,再后,曾孙玄孙皆为名牌大学高材生。
韩德斌家业在次孙韩步衢手里达到鼎盛时期。韩步衢自幼聪颖,他既获授贡元牌匾,依旧继承祖业,继续做染料生意,也开茶行,收田租,努力积累家资。生意做到哪,田园买到哪。据说邻村白凌有个财主在降龙开茶行,也在降龙买田地,其家人挑着箩筐来降龙收租,经过街市,铁头杖杵故意在青石路面上敲得笃笃响,那得意轻狂样,韩步衢在店铺里冷眼看着,悠悠地说,不要太张扬了,过五年我到你那儿去收田租。德斌家人向来遵奉祖训,以读书人为本分,说话谦恭儒雅,待人有礼,做事不张扬。此刻的韩步衢发了这样的豪言,应该成竹在胸,再按捺不住了。果然,五年后韩步衢买下了白凌大片田地。白凌祖宗只能保住最后一坵大田。韩步衢家资雄厚后,除了修路修桥建亭盖房,想到了盖书院。也许,盖书院的想法早就酝酿于心,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书院应该建在村庄最高处,于是,虎头山上出现了一座重檐飞角的殿堂式建筑。几百年后,我站在书院前的坪场上,书院已是人去楼空,霏霏细雨中一片寂静,朗朗读书声早已飘逝在过去年代的烟云中。书堂板壁古旧灰暗,门窗紧闭,如历经沧桑的老者,蹲坐着,默默地俯看全村。书堂后,是私塾先生居住的庭院,青石门楣上隐约可见“鸢飞鱼跃”四字。进门,是天井、厅堂。我站在厅堂廊前,抬头望见天井防火墙头修饰边的一幅彩雕:湖山亭台岩石花树背景中,几个主题画面各自独立,又浑然一体,大抵是“牧童吹笛横牛背”“田夫戴月荷锄归”“桃花津渡系晚舟”,中间应该还有一个,亭边的人物残损了,看不出什么内容,但也并不影响整幅画面,是极精美的浮雕透雕。两边是花鸟彩塑,保存完好。其他建筑细节也极讲究,可见书院的建造者是怀揣着美好梦想,用过心思的。书院先生,当然也不能含糊,重金聘请了满腹诗书,最有才学的白凌贡生。此后,村里有三十多人考取功名,拥有“八大书乡”的美誉。据说,旧日屏邑读书人多,夏月晴天晒书成为一景。降龙书院的先生解衣敞腹而晒,说,你们晒书,我晒腹肚。
书院后,古道边,曾有一座最富丽豪奢的大宅,韩步衢正雄心勃勃准备建一条百米雨廊与书院相连,但不知何因,大宅建后不久遭火焚了,紧接着便是朝代更迭,风流云散。现在只能看到一截墙基半埋湿土,一对镌刻“降龙新世业,驱鳄旧家风”的青石牌,只剩一块,斜立风雨。曾设想雨廊飞渡的地方,山坡谷壑,已是一片青青竹海,绿荫滴翠。
我不能想象被大火吞噬的这座豪宅有多精美多奢华,单是现在所能看到的五座古宅,就足以让我惊艳。韩步衢只有两个儿子,一个贡生;一个监生,授部政司理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盖那么多房屋。五座古宅,座座有炮楼,里坊相连,互相通达,并与打石楼、碾米楼、炮台、仓楼、晒谷场连成一体。韩步衢大宅,建于清道光年间。青石大门,门额雕花和两边饰花对联皆朱金。对联除了和众宅一样有“圣恩”、“文治”两联,外门框还有“望重图麟阁”、“文夸造凤楼”两联。青石箱笼型雕花门墩,花鸟鹿鹤精雕细琢。大门内,庭院深深,天井、甬道苔痕清幽,正厅大堂雕梁画栋,几案、门窗皆精雕细镂,朱金焕彩。一般来说,古宅大厅或正屋,镌刻的文字都比较庄重严肃。比如先前看过的韩步云宅,回廊两边厢房的窗饰对联是“佐汉英功伟,肥唐相业高”、“架叠名臣疏,堂开宰相花”,历数祖上功德,赞美韩信、韩滉、韩愈、韩琦事迹,以史上韩姓名人为荣耀。还有“筠馆绿分孺子榻,药阑红点邺侯书”,以陈蕃下榻,李泌藏书典故,来显耀书香。但韩步衢家宅的木窗棂,万字回纹细花格上浮嵌的是“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另两扇字迹残损脱落,看不分明。我没想到大厅正房窗棂会雕上这么绮丽慵懒的诗句。这是宋代吕本中《春日即事》中的一句,是诗人病体初愈,庭院赏春的情境和心情。春天生机蓬勃,蜂蝶上下翻飞,兔葵燕麦摇曳春风,有意或无知,暗衬的却是孤寂幽凄和念思怀远。春日迟迟倚栏杆,一直到夕阳西下,暮云低迷。这样的意境和氛围,恍然将慵倦的病弱诗人形象和昔日屋主人的身影叠印在一起,让人浮想联翩。采风过程中,我一直感觉韩步衢是个精明强干,非常理性果敢的生意人,这样的不忌讳,又陡然翻转出他读书人的浪漫情怀和真性情的一面。其实,走进他的房子,除了大宅特有的气宇轩昂,细节处皆精致讲究,处处可见砖雕石雕泥塑木刻,斗拱替雀,窗扇门扉,皆精工细琢,虽漆色古旧斑驳,但依稀可见当年朱漆描金雕花,黑漆凹槽镶边的华贵绚丽。恍惚中,我竟感觉整座房子就是一张华丽精美的红妆嫁床。据说柱础石雕花时,主家用托盘排出金银,对雕工说,雕出多少石粉,我称给你多少金银。可想见当年是怎样的盛世繁华。
村里还有一处不能忽略的建筑是韩氏祠堂。
这得从村子后门山原始林中的两棵千年老楮树说起。这两棵老楮树现在还在,枝繁叶茂,树径粗大,两个大人都合抱不拢。据传,祖居前乾的财什公在降龙(那时还叫横垄)有一些水田,他每天来耕作都会带着鸡鸭来放养觅食。一天,少了一只母鸡,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秋收时,母鸡从老楮树下带出了一群小鸡。他再一次认定此乃吉祥之地。财什公素善堪舆,他在劳作间歇,勘察此地众山环绕,山水清奇,北部一条山脉横亘如降龙之势,起伏中左右两峰耸起如凤凰奓翅欲飞,中间有六个螺髻山包纵向盘曲而下,东西南北四方地貌皆有昌隆发祥和守护之势。于是,决定从前乾迁来此地。韩氏祠堂是村庄的核心和灵魂,凝心聚力,就坐落在第六个小山包下,为村头凤凰中心位置,一条长生水暗流潺潺,从西面绕过祠堂前,向东流淌,东面出明水处,是火钳形长生水坝,以钳制东边一火焰形山峰。村庄房屋也以凤凰展翅之形往两山坡布局,坐北朝南,冬不积雪,夏无水患。整个村景格局,宗谱里的“合乡全图”描绘得极细致直观,山岭、峰峦、房屋、田园、树木,甚至西面守口的金龟和一杉一枫两棵树,都历历可见,与我所看到的降龙村实地全景并无二致。
那天,我走进祠堂,只见天井里高高竖着韩步衢的一对石旗杆。两旗斗,一个刻着“虎啸龙吟”,一个刻着“凤翥鸾翔”。韩启元的那对石旗杆不知何时已搬回自家宅门前,如今,石旗杆已不见,只剩了麻石旗杆夹歪斜在宅门前。这里面叔侄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家长里短的故事,已永远不为人知了。在祠堂正厅,我看到大厅神龛上,中间坐着韩公韩婆,右龛供奉陈靖姑(因文革,村东天后宫被毁后,迁入韩祠,村民家每有孩童不适,便到奶娘神位前祈祷,祈求陈夫人保佑。)左龛供奉三尊“摩尼光佛灵相尊公”。据传,乾隆年间,十一世韩氏先祖德斌公在外经商,一天下午,先祖满载一船货物从泉州一带回来,途径闽清,忽见下游有三个孩童坐在一根木头上,在水中嬉戏。先祖异之,向天祷告,若是神灵,请到吾乡供为神主,保一方平安。祷毕,只见木头逆流而上,漂至船前停下,先祖带回乡里,请雕刻师刻成三尊佛。佛像面相圆润,下颚圆突,身着宽袖僧衣,无扣,胸襟飘带系一蝴蝶结,飘垂于两侧脚部,衣褶简朴流畅,双手置膝,手心朝上,神态庄严慈善。因来自闽清江中,尊称“闽清佛”。
后来有人发现,佛像与泉州草庵摩尼光佛石雕像极相似。摩尼教,本是波斯人摩尼在公元三世纪所创立,唐代传入中国,也称明教。教徒白衣乌帽,秘密结社,朝拜日,夕拜月,相信黑暗就要过去,光明即将来临。由于政治原因及宗教间排挤,自唐起,历尽禁绝、剿灭、追杀。应该是为了生存,隐匿、掩藏,讳言摩尼光佛的真正来历,并与民间其他宗教融合,才假借了这种传说,成为村民口口相传的“闽清佛”。所以,我一听到飘木起源说,感到似曾相识,就好理解了。我在霞浦八堡做田野调查时,八堡村里供奉的温元帅和康元帅,就是一根木头从坡头东海海面上飘来,往溪流上游逆水而走,被村人捞起,雕成神像的。闽地多山多树林,方言也多样,翻过山头就是另一种方言。民间信仰的神佛仙道也众多,少说也有千种以上。这样的云山雾海中,隐匿并非难事,更何况是这样的深山僻壤。
其实,村中老人另有说法。相传,韩氏肇基始祖财什公,于明天顺二年,由前乾村迁徙到降龙村时,带来两尊佛像,名曰“摩尼光佛灵相尊公”。一尊文身,一尊武身。后来武身像突然莫名失踪,一直下落不明。之后,派系分枝,后人又雕刻了数尊,但均为文身。又有老人忆起:二世祖乡五公和善八公兄弟俩因建祠堂,意见不合,长房迁徙棠口大洋,临行前,将一武身像带走他乡。而家族史上,确有俩兄弟为建祠堂分道扬镳之事。就是眼前这座韩氏宗祠,明弘治年间初建时,长房认为在此地建祠,风水没有二房好,兄弟矛盾,长房迁往棠口。二房善八公继续建祠,祠堂建好后,不久,遭火焚毁,就是那次重建,深挖地基时,发现一桩惊天秘密,并发生了一件怪异之事。
前段时间,降龙村几个乡贤,根据老人只言片语的回忆,多方寻找,几经周折,终于在邻村韩氏乡五公支派后裔家中,找到失落了五百多年的摩尼光佛武身像。传言得到了证实。但到了十二世的德斌公,为什么要借飘木说来解说佛主来历呢?后来,我听到的一个故事应该可以解释。说是德斌做“青”生意时,染料都是由福宁府人运往南洋,第一次回来,福宁府人说没赚钱,只剩这些茶饭钱了。第二次出海,海上突然风起云涌,大浪滔天,眼看樯倾楫摧,福宁府人慌忙伏地向天祷告,我平生不做坏事,只上次生意不该私吞了钱财,若能活着回去一定还上,今后好好做人。祷毕,瞬间风收浪平,云开日出。德斌公以为佛主暗助,此后,更加虔心向佛。
那天,我在韩氏祠堂里听到,“沉棺之谜”就发生在祠堂大厅,真是出乎意料。这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听老人说,就是那次重修扩建祠堂,在大厅地下挖出了一口巨型棺木,有成人胸口高,木材结实沉厚,朱红大漆。村人惊恐失色,不知所措,又怕有人找上门来,费了老大劲,慌忙把棺木移到祠堂外。忽然,天色大变,乌云阴暗下来,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村人纷纷匆忙逃进祠堂避雨。一顿饭功夫,雨歇云散,祠堂外的棺木却不翼而飞。那么沉的棺木,谁会在雨中就这么轻易抬走?唯一可能,只有沉到地底下了。况且,周边多个村落都曾有过沉棺之说。看那棺木绝非等闲人家。那时乡人做不起大墓,丧葬都是火化,一个小瓮而已。周边没见到那么大的坟茔。当初建祠堪选吉地,也没见有坟茔迹象。但动了人家棺木毕竟大忌。于是,村人挖出原先地下护棺石墙的石头,在祠堂大厅后垒了一个假墓,以便棺主后人寻来,也有个祭扫之处。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祠堂左后侧地面上隆起一个毛石砌成的拱形墓顶。还有当年村人在祠堂门外沉棺处盖的一个“龙亭”。
但那究竟是谁家的棺木呢?为什么亭子取名“龙亭”?联想到祠堂后的三衿山,山峰景致秀丽,峰顶岩崖奇崛,杉松古木苍郁,竹海荡漾,岩崖下有个山洞叫皇帝崆,此名应该是有来历的,而祠堂后确实有一条路通到皇帝崆,那路径的宽度,恰好适合平板车运送棺木,难道果真是皇帝?村民将许多零散碎片拼接在一起,竟露出了明朝第一谜案的端倪。
明洪武三十一年,明太祖朱元璋驾崩,皇孙朱允炆继承皇位,即为年轻的建文帝。因行仁政,去苛弊 ,大力削藩,导致了各地藩王不满。叔叔燕王朱棣,打着 “清君侧”的旗号,发动了 “靖难之役”。建文四年六月,燕军直逼南京城下,混战中,城内皇宫一片火海。建文帝不知所踪。
《明太宗实录》载:“上望见宫中烟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还白上。上哭曰:果然若是痴騃耶?吾来为扶翼尔为善,尔竟不谅,而遽至此乎?…… 壬申,备礼葬建文君。遣官致祭,辍朝三日。”灰烬中,太监抬出几具烧焦了的残骸,已无法辨认。 “礼葬建文君”,以什么礼殡葬?墓又在何处?没有文字记载,也无实物。连明成祖朱棣自己都不相信建文帝真的自焚而死。《明史·胡濙传》载,朱棣怀疑建文帝逃亡,先派户科都给事中胡濙暗中寻找了十四年。其间,胡濙老母亲去世,朱棣都没让回家守孝。永乐二十一年的一个深夜,皇帝都已就寝,听到胡濙拜谒,立刻召见。胡濙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皇帝,谈到四更天才离去。建文帝的下落,确实让朱棣寝食难安。
明朝两百六十多年历史,民间一直流传建文帝各种下落传说。
三百多年后,清朝主持编写《明史》,参与编修者皆饱学之士,搜集了大量官、私史料,结论还是扑朔迷离,除了“谷王橞及李景隆叛,纳燕兵,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又加了一句“或云帝由地道出亡。”
野史载:建文四年六月,朱允炆听从翰林院编修程济建议,借纵火出走流亡。少监王钺请出高皇帝升天前留下的红色宝匣,得到三张度牒,写着“应文”“应能”“应贤”,及袈裟、僧帽、僧鞋、剃刀,银元宝十锭等。度牒写道:“应文从鬼门出,其余人等从水关御沟而行,薄暮时分在神乐观的西房汇合。”程济为朱允炆落发,其余均剃度改装随从,杨应能、叶希贤、程济三人不离建文帝左右,六人往来运送衣食,其余遥为应援。一行二十二人开始了茫茫的流亡生涯。有人说他遁迹于云南深山,有人说他到了四川,有人说湖南湖北有其踪影,有人说他下江南,到过江浙,最后到了福建。郑和在福州雪峰寺遇见逃亡中的建文帝。郑和握有数万兵马,正准备下西洋。建文帝有意招揽郑和跟随自己共抗明成祖,但郑和一边给建文帝揉着脚,一边哭着说:“我不能!”随后离去,但没有上报皇帝。
又过去三百年,宁德金涵畲族乡上金贝村发现了一座古墓。古墓陵墙上两龙头,是典型的明初闭嘴龙造型。舍利塔上碑文刻有“御赐金襕佛曰圆明大师第三代沧海珠禅师之塔”, 塔底座纹饰以及墓碑底座的纹饰,与明孝陵的各个构件纹饰极为相似。还有霍童支提寺龙袍袈裟之类旧物陈迹。各种物件文字似乎都指向墓主高僧是失踪了的建文帝。证据凿凿,沸沸扬扬了一阵,但最终文物局澄明不是。
而韩氏宗谱载“皇帝崆的传说”:建文帝逃难到闽东安定后,大家要为他选配一位娘娘。有个晚上,建文帝梦见五龙缠柱女,次日将梦境说给亲信。这天他们路过凉亭歇脚时,遇见溪柄一牧鸭姑娘白玉,赶着鸭子也路过凉亭。她不经意间将沾满泥巴的手擦抹到亭柱上,留下五个手指印痕,形如五龙缠柱。于是白玉姑娘成了娘娘。溪柄也迅速兴盛。朱棣闻讯后,派兵来闽剿杀。溪柄村和附近18个村庄遭毁灭,建文帝闻风而逃,躲藏到降龙后山岩洞里。那洞极隐秘,有水流从洞门垂挂而下如水帘,洞顶岩石光滑,呈虾红色,如霞光映照。后来,有个彭姓人到山下买地耕作,给皇帝供钱粮。建文帝死后,被闽东北庶民敬为土主,列神位为当境明王,岩洞就叫皇帝崆。所以,也有人认为,降龙村的明教是建文帝带来的,想效仿皇爷爷,借明教腾空再起。这种说法似乎也有道理。我想到,降龙村本名为横垄,有说是因村北那条龙势山脉,也有说是村南有一条东西横贯的深壑,本地方言称深谷为“垄”,由此得名。但不管什么原因,“横垄”之名,方言叫着叫着就叫成了“降龙”,隐隐中似有天意。难道果真是“潜龙福地”?但白玉娘娘的故事,似乎应该是五代闽王选皇后的传说。
再说,祠堂建起后,又出现了怪事。韩公韩婆请上龛位的当晚,神龛突然烧塌。村人疑惧。占卜说,此位不是凡人所能坐享。于是,村人又在正厅后面,沿山坡建一后厅,来供奉韩公韩婆。我到祠堂的时候,韩公韩婆已经又搬回前厅。后厅龛位上是空的。站在后厅廊前,视野开阔,越过前厅屋脊,可看到南面的山峰,左边梅子山,右边韩家山,中间一座山峰就是马啸坮,形如马首,马面朝外,朝向龙潭溪那边。晴天,烟云散去,可以看见马啸坮后面的山峰,重重叠叠,波浪一样,一重一重涌向远方。
种种传说,如山中云烟雾絮,飘飘绕绕。
但摩尼教在历经唐、宋、明三朝三次剿杀重创,到清朝几乎彻底失去活动痕迹时,在茶盐古道边的降龙村却能够如此生机勃勃地存活自今,实在也是奇迹。降龙人几百年来,家家户户厅堂都贴红纸神榜,供奉摩尼光佛神位。方圆百里乡民皆口称“闽清佛”。每年农历正月初五,佛主生日,祠堂举行隆重祭祀。家家户户敬奉果蔬,烧香磕头祭拜。祠堂里香烟缭绕,鞭炮声不绝于耳,天井白雾弥漫,地面红毯似的铺了厚厚一层鞭炮碎屑,扫起来能堆成一座小山包。晚餐后,祠堂大厅地面铺上稻草荐,村童在草荐上进行摔跤比赛,热闹嬉戏,通宵达旦。小孩摔倒在草荐上,大家就把稻草盖在孩子身上,让他们从草堆中钻出来,仿佛先祖在闽清江中看到佛主玩水。福首们也会被大家抬着扔上草荐,被摔到草荐的人会去除晦气,带来安康。散落的稻草抱回家铺猪圈,会驱猪瘟。佛祖的灵验传至方圆百里,周边村民有出远门或做生意,都会在正月初五凌晨赶来烧第一炉香。平时遇事,也会赶来烧香磕拜,请求护佑。据说,摩尼光佛每日会跟随最早出村的人去各处游玩。邻村人见降龙村人来做客,都要先敬奉佛祖,热情相待。有孵小鸡的,或酿酒的人家,都会请降龙村人到家中坐坐,以最尊贵的礼节捧上蛋茶,招待客人。客人代表佛主随手拿起一双筷子或一张红纸条之类,放鸡窝里,同时念念有词地祝祷:卵啊卵啊,个个孵出好小鸡。小鸡就会顺利孵出。酿酒也是。客人用木质酒拌在酒坛子里搅搅,祷念:好酒好酒,真好酒啊。酒浆发酵时,无论酒泡怎么闹腾满举起来,都不会漫溢到酒坛外。酿出的酒,量足质美,醇香甘冽。有意思的是,摩尼光佛历经劫难,在降龙村转化为了孩童佛,或者说,在村民眼里是个可爱的孩童佛,活泼、好动、爱玩、爱跟人开玩笑,也会淘气、顽皮,像孩童一样喜欢热闹,什么都爱参与,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心。就像我们常说的“小孩手脚没捆过。”到人家里串门,爱这里摸摸,那里动动,有时就把东西碰坏了,或者鸡孵不出了,或者酿酒翻了坛,或让锅里米馃炊不熟,豆腐做不成了。魔芋磨浆,加碱,不能像往常那样凝固,莫名其妙变成汤水了。如果外村出现这情况,就会相互悄声探问,今天有没有降龙村人来过?人们做事都要虔心认真,好话祝祷一番。
过完佛主生日,正月初十祭祖日,祠堂又要热闹了。初十凌晨,天色未明,村民前往梨村祖殿恭请韩公香火。法师将香火请入轿亭中抬回村里,一路上五色彩旗经幡飘扬,锣鼓喧腾,经过凉亭和村庄时,更是礼炮震天,贴上鲜亮的红纸告示:“择正月初十日前往梨村祖殿恭请韩公香火,路经贵处,获福无疆。降龙境弟子叩”。香火迎进祠堂后,福首把备好的全猪摆上供桌,村民各备礼炮祭品也一一摆上。一盘盘金黄的元宝状糍粑、果蔬、菜肴,都贴上红纸条,一片喜气吉祥。
戏当然要有。古戏台就在祠堂里。逢年过节,必定要请戏班来演三天。村人许愿还愿、十六岁以下孩童祈求平安“过关”仪式、老人过世”做大夜“,除了请法师做法事,还要请木偶戏班,以驱邪避鬼,祈求安康兴旺。屏南本就是个戏窝子,四平戏、评讲戏、乱弹戏,什么戏没有?提线木偶戏班,降龙村里就有。以摩尼教的”贞明“为坛号的“寿发堂“,由韩氏八代祖起,至少传承了十二世,是屏南最早的四平傀儡坛班之一。上辈流传下这样的说法:凡遇人戏班和木偶戏同场地演出,人戏班要先拜”木偶老爷“;祠堂请戏班唱神戏,先要演木偶戏;木偶戏没开场,其他戏不敢响锣;木偶班未歇锣,其他戏不敢先收场 。降龙村原有提线木偶一百四十四身,流传下来的只剩了十多身。这些古老的木偶,都是明朝崇祯年间的老人了,穿过三百多年的时光烟云,红袍绿衣蓝卦花裳已有破损,但戏衣旧时艳色犹在,犹如他们永远不会老去的容颜。那些木偶,似乎有灵有魂,有的眉眼俊秀,笑意微露,意味深长;有的面相奇特,表情怪异,神秘而魅惑,让人心生畏惧,不敢轻慢,不知道是因为几百年光阴的浸泡,还是与木偶戏多演神戏有关,还是与明教有关。
美食当然也有,我似乎闻到了从降龙村过去年节飘来的香味。供桌上的全猪,让我想到了降龙村历史悠久的全猪宴。我第一次吃到筒骨酒,真是被那美味醉倒。那是用猪筒骨和降龙村酿的红曲黄酒,不加水长时间炖煮而成,尖锐锋利的酒气被蒸发,只留下米酒绵软柔和的醇香和筒骨之香,贴骨肉细腻滋润甘美,散发微醉的鲜香,汤汁微蕴酒味,如含苞欲绽的花蕊,似有似无的酸甜,清美可口,据说是妇人做月子吃的滋补品,也是宴客佳肴。肠中肠是药膳,肠套肠,能套四至八层。宴席上听了主人讲解,还是不理解怎么能做到那样层层包裹,但那特殊的肉香药香,又韧又脆的嚼劲,确实好。还有酒糟肉、红烧肉、药膳蹄膀之类。当然,降龙的米烧兔,那是很有名的。这些热气腾腾,香味氤氲的美食,都来自厨房里那些纤纤巧手。
降龙村要到正月十五元宵,各家备六果水酒,往祠堂祭祖后,才算过完大年。在过去,各家接着忙做下田糍。吃了下田糍,新一年春耕又开始忙碌了。但现在,元宵一过,村子一下空荡荡清冷起来,只剩下老人和几个中年人。远田都荒了。人,大多出门打工、做生意或上学去了。
我离开降龙村的时候也是傍晚,雨意氤氲。车窗外,山峰一重一重。青黛的山峰间,风吹云雾,白纱幔似的,轻盈飘浮。我望着那些烟烟絮絮,飘飘忽忽,陷入沉思。在降龙,我听到了一些,也看到了一些。然而,村民的真诚热情,终究抵不过久远历史的漫漶,漫长时光的冲涮。记忆的模糊、变形、缺失、彻底的遗忘;还有禁忌、忌讳、错综复杂人事恩怨的顾忌,都使叙说变得破碎、零落、语焉不详。我终究只是停留在村庄的表面,我永远无法进入,无法触摸到村庄内部的肌理。有时,在看到某些事物时,似乎看到了看不见的什么,似乎就要靠近了,但终究还是飘忽如烟,无法把握。我写过多个古村落,每次在叙写这些古村和古老家族时,都有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比如,降龙村细节部位的精致华美,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古宅建筑细节,尤其是那些门扉、窗扇,朱漆描金,雕花镂字,华丽精致到让我感觉整座宅子,就是一张朱金焕彩的巨型拔步床。我看过许多古宅,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那些床、榻、箱笼、橱柜、洗脸架之类红妆古典木器家具,就更不用说了;还有大厅明堂上,曾摆过瓶、镜、佛手、如意之类的长几案,我以往看到的多是色泽暗沉,比较庄重朴素厚实的那种,但降龙村的长几案也是绮丽精致的。几案两头翘卷如方枕,几案板面和抽屉侧面用黑漆,镂花围边和两边屉身的浮雕,朱漆描金;就连花店内的门窗竟也是朱金镂花,凹槽边饰黑漆撒金。降龙村人好像特别偏好这样的着色,而这样的朱金雕花,配饰一点黑漆色,确实也是一种华贵瑰丽之色,也似乎更有一种暗示性,让我恍然看到另外一些人,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女子,这个村落内部最艳丽的部分。没人知道当年花店卖些什么。那时的小村落不太可能卖鲜花,只能猜想是卖绢花、绒花、珠花、钗钿发簪之类头饰,应该还卖些描花花样吧。过去年代,窗花、菜盘花、礼担花之类剪纸都要花样;绣花也要花样,鞋帽衣裳床罩椅套桌围各有各的吉祥花样。所有这些,在我眼前晃动的全是旧式女子的身影。我似乎看到她们妆镜台前梳发簪花的身影,红袖添香的身影,织麻纺纱裁衣刺绣的身影,举案齐眉的身影,但都影影绰绰,隔着一重薄幕,看不分明。家族女子,是家族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在旧时代,她们往往被隐匿,被忽视,被遗忘。她们无疑是家族之花,却成了家族最隐秘的部分,秘境中的秘境。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莲步朵朵,悄无声息,行走在古宅深处那条最隐秘最狭窄灰暗的过道。宗谱世系谱中,很多女子有姓无名,如“妣,郑氏,生几男几女”,有的连生卒年都没有,甚至连姓氏都遗失了,只有一个空空的“妣,口氏”。
那天,我想再查些资料,想到文友说的,现在网上什么没有?现实中有的网上都有,现实里没有的网上也有。不禁莞尔。不过,降龙村的资料,网上确实寥寥。这时我看到电脑屏幕上出现几幅图片,是降龙村的房屋和飞檐翘角。我一幅一幅看下来。俯拍,高墙瓦顶化作直线、曲线、重叠错落的几何图形,恍然有几个官帽官袍的人穿行其间;仰拍,乌蓝的云空,高翘的飞檐,似墙头檐间露出的半个翅影,能听见翅膀扑棱棱的声音;另一角度,一弯龙角直刺灰云的苍穹,坚实,高昂,有一种不屈的气势;换个角度,又如瓦顶上的蹲兽,那种黝黑安静,是蓄势,暗藏爆发前的紧张,又恍然什么也没有,只是静观夜色星光。下一幅:极淡的灰绿色调,是回忆的色泽,近乎黑白默片。乱云飞渡,横斜的屋檐、马头墙翘角、风中树梢,似乎都要飘荡起来,说不出的风云变幻,岁月沧桑,世事无常的动荡感、萧疏感。另几幅,画风唯美、古雅、朦胧、有暮意,雨蒙蒙,雾蒙蒙中(很奇怪,即便物象清晰,也有莫名的朦胧感),安静的古宅,弥漫故事的氛围,似有低沉忧郁的乐曲徐缓流淌,梦幻、神秘、怀旧。越看越像是我一个大学同学摄影作品的风格。看到最后,来源:大梦客。果然是。最后一幅,一片阴郁蓝。远天,钴蓝的云卷云絮,飘满灰白的天空,那蓝,有些奇异,不知道是不是古代降龙村人从蓝草里提取的那种蓝?更高的天空,钴蓝已幽深如夜,暗影憧憧,围拢下来,如我看不清的许多幻影。山头绿树梢和屋瓦也隐约染了云影色。近景,是古宅天井上方的四面瓦坡,瓦檐围绕天井倾斜,瓦楞间苔痕斑驳,高出屋瓦的防火墙高低错落,墙头檐下是精美的彩绘边饰,也许是“喜上梅梢”,或是别的什么吉祥图,但画面已漫漶如烟云,像悬在记忆与遗忘边缘的梦境。重檐间,几扇雕花木窗半掩,似欲说,又还休。那些古老家族的旧日故事,你能隐约感觉到,但说不出来。
文字:诗音
图片:大梦客 等
编辑:刘宁芬
审核:林翠慧 林珺
责任编辑:刘宁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