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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东之光丨汤细昌:川中“盘诗”,一朵“耕读文化”的奇葩

2023-06-04 12:02 来源:闽东日报·新宁德客户端

川中古民居

盘诗曲谱(依据川中盘诗整理)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贺知章离乡时长,看似内心已然平静,其实真正回乡心情也是激动的。当年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可以回故乡了,“漫卷诗书喜欲狂”,何尝我不是呢。每每回故乡,虽不及杜甫“喜欲狂”那般激动,但也是梦里故乡梦中往事。

这次回乡,是专程拜访孩提时的盘诗师傅姑表哥。老人们都喜欢屋檐下晒太阳聊天,进村看到表哥也是如此。他一眼认出我来,拄着拐杖,拉着我的手要我坐在他旁边。他虽然84岁高龄,除了腿脚不灵便外,精气神还挺足。我开门见山:“你是我小时候的盘诗师傅,你现在还盘诗吗?”他摇摇头说:“还跟谁盘呀?年轻人都不懂也不盘诗。没用了。”我说:“那我跟你盘吧。”师徒二人当着众人面盘起诗来……

盘诗,是周宁民间喜闻乐见的口头文学,好多村都有。但叫法不尽相同。有的村叫“盘童诗”,有的叫“盘填诗”。川中村就叫“盘诗”。“盘”就是“盘唱”,放牛娃、砍柴哥在山间地头休息时,用方言轮流对唱。据我父亲说,我祖父是清末秀才,回乡在祖屋开设学馆教书。他最推崇的就是“耕读传家”的祖训。主张读书人既要读圣贤书,也要学做农活;对那些没钱读私塾的放牛娃、砍柴哥,就按照唐诗韵律,把文字、历史人物、故事,编写成诗歌,让他们在山间地头休息时用方言盘唱。通过盘唱诗歌学文化,按现在的话语,就是寓学于乐。我祖父主张“盘诗”,用意很明显,就是倡导“耕读传家”。由于是祖父倡导的,我从小就爱上了“盘诗”。

我是小学五年级转学回川中读书,住姑姑家。爱盘诗的姑表哥自然是我课余时间的师傅了。他没有上过学堂,从小放牛、拾柴,但他满肚子都是故事和诗歌。他给我讲三国演义、薛仁贵征西等故事,教我放牛、拾柴、盘诗。有了这个师傅,就不怕被放牛个儡(小孩)欺负了。放牛个儡以为我刚刚回川中,不懂盘诗,经常用盘诗挑逗我。当我刚刚捆好柴,对面山放牛个儡就传来嘹亮且挑逗的盘诗声:“一把白扇画白眉(白眉鸟),若要盘诗当就来。一概字诗和白扇,莫做乌龟不敢来。”男孩心气,自然不做乌龟。对方规定只能“字诗”和“白扇”,我就回了一首“字诗”,用关爷提刀吓唬他一下:“良字猴耳就是郎,关爷提刀丈二长。有人说我提刀短,一刀下去两排行。”关老爷果然气势强大,立马镇住他。赢了,由我起头:“大字两点就是头,铁珠和尚好拳头。身穿砂衣戴石帽,铁掌神功无处逃。”我仗着表哥家传本领,喜欢用“字诗”压住对方嚣张气焰。我表哥还教我一首压台诗:如果对方也唱这首“铁珠和尚好拳头”诗,你就回他一首“丁字加火就是灯,擂台英雄来相争。天下英雄为第一,独吞少林四家僧。”据表哥介绍,当年雍正皇帝要消灭“反清复明”的泉州少林寺的铁珠、铁鞋、铁柄、铁板四个和尚,故意设擂台引诱泉州少林弟子来打擂台,企图乘机消灭少林四家僧,就发出“天下英雄为第一,独吞少林四家僧”的号令。但我不喜欢这首诗。从表哥教我这首诗之后,我从未用它打压过放牛个儡。

我最喜欢盘唱三类有故事的诗。

第一类就是《三国演义》和《薛仁贵征西》等历史故事。

“出字脱落两座山,刘备拿帖请先生。三请茅庐诸葛亮,三跪九叩请下山。”

“四字写来四角亭,七岁孩儿是罗成。头戴银盔薛仁贵,马失污泥李世民。”

小时候有一本《薛仁贵征西》的小人书,爱不释手,天天不厌其烦地翻看。薛仁贵身着白甲,头戴银盔,骑一匹白马,手持一杆方天画戟。这副装束模样,是我乃至同龄伙伴们都崇拜的神明,把薛仁贵和村头亭里的二郎神等同起来。路过亭子都要朝二郎神磕几个头。心里默念着:菩萨保佑我,长大成为一名像薛仁贵那样保家卫国的军人。

第二类是神话故事:

“出字脱落两座山,观音为佛普陀山。观音修行十八难,菜篮挑水上高山。”

“一把白扇画润桃,青蛇白蛇姐妹哥。青蛇手拿双把剑,白蛇手拿双把刀。”

刚开始不知道什么是“画润桃”。请教过我堂叔,他是我祖父的学生。他说,“画润桃”是你祖父教的,取意“三月春雨润桃花”。现在读来很有诗意,但在小孩子心里只对“青蛇白蛇姐妹哥”感兴趣。在川中的话语里,小姐和丫鬟之间也可以称兄道弟的,正符合小孩的平等心理。

第三类自然是闽剧里的人物故事了。川中闽剧戏班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很出名,在本村祠堂里经常演出《狸猫换太子》《八美楼》等经典闽剧。这些闽剧里的人物故事也成了“盘诗”里的内容。比如:

“出字脱落两座山,仁宗皇帝真不堪,奴奶(母亲)白目(眼瞎)你不认,雷公调来换心肝。”

表哥给我讲:宋朝李娘娘被刘皇后陷害,用剥皮狸猫调换李娘娘所生太子,李娘娘被打入冷宫,哭瞎了眼睛。后来太子当了仁宗皇帝,却不认他的亲娘。李娘娘找到包公,包公也拿仁宗皇帝没办法,就调来雷公换了仁宗皇帝的心肝。

在不谙世事的孩童心里,对帝王家事不感兴趣,最感兴趣的是英雄打擂台。打擂台不仅有铁珠和尚这类英雄,也有女侠。闽剧《八美楼》就演八个美女比武打擂。

“天字透头就是夫,八美打擂沈月姑。圣母师尊来托梦,男扮女装是你夫。”

舞台上美女比武打擂着实好看,但在孩童心里也蒙上一层谜团:

“可字加大就是奇,人间姻缘真稀奇。八美楼上沈月姑,一杯茶水泼下来。”

闽剧《八美楼》讲的是蒋云闲逛八美楼,沈月姑无意中将一杯茶水泼到蒋云身上,却成就了两人的爱情。闽剧里经常有“一杯水”“一枚钗”就能搞定姻缘的剧情。小时候虽然不信这等巧合,但朦胧中也有期待。

这些小孩们都喜欢的诗,一学就会。但是大人们都会主动教给我们一些穷苦小孩苦学中状元之类的诗。还好也有故事,比如吕蒙正住破窑中状元之类,也背了一些,但在盘诗中却很少用到……

一转眼,小学毕业,升入县城一中。放牛娃们,再见了。盘诗,再见了。但盘诗里的这些故事,却都渗透到了我的血液中,盘诗也成了乡愁的一个引力。

然而真正理解“盘诗”价值的,还是上了大学之后。教古典文学的老教授教导我:所谓诗歌,就是写来唱的。即使到了唐代,诗也还是可以唱的。只是时代久远,诗的文字保留下来了,而声音和曲调却淹没在历史的河流中了,实在可惜。但是教音韵学的教授则告诉我:福建方言是中原古韵与福建原住民族语言的融合,是古汉语的活化石。听了老教授们的教导,自豪感油然而生:原来老家“盘诗”还是熊猫级的国宝呀。

从此有了一个心愿:退休后回故乡,把“盘诗”用文字记录下来,怕家乡年轻人不放牛、不砍柴,把“盘诗”都扔了。

先要把《盘诗曲谱》记下来,这很重要。我不懂乐理,就唱给同事听。经同事妙笔一挥,一首曲谱就出来了。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联想起古人唱吟《凉州词》的那种悲壮感,觉得《盘诗曲谱》与《凉州词》等古典曲谱相比,也毫不逊色。据堂叔说,我祖父传授唐诗七言绝句时,也是用盘诗的曲调吟唱给门生听。正如音乐家孙玄龄教授所言,“唐诗写了就能唱,曲调就不会很复杂。从现存于民间口头的吟诗调里,能够找到唐人吟唱诗歌的连接点。”(孙玄龄《吟诗调小议——兼谈唐诗的一种歌唱方法》)顺着现存的吟诗调轨迹,也许能窥探唐代诗歌吟唱风貌。由此可以推测,盘诗的曲调应该是传承了唐诗的曲调。

盘诗押韵也是按照七言绝句的要求,一、二、四句押方言平声韵。我所收集到的100多首盘诗,都押方言平声韵。其中大部分既符合普通话声韵,也符合《平水韵》。如:

“一把白扇画芙蓉,芙蓉花开十八重。风吹不倒灵芝草,雨打无声万年松。”

有三分之一左右符合《平水韵》的平声韵,但用普通话盘唱却不押韵。如:

“可字三沰(点)就是河,杨令公托梦杨令婆。杨家也出杨八妹,八妹骑马跳过河。”

这首诗里“河”和“婆”,按普通话,韵母分别是“e”和“o”,但在《平水韵》里却都是“五歌平声”。有位学者就“e”和“o”是否押韵这个问题专门撰写了一篇论文,洋洋洒洒写了2000多字,结论是,在古汉语里,“e”和“o”是通韵。如果这位学者也会用川中方言盘唱这首“盘诗”,他就知道,“河”和“婆”的韵母都是“o”,是“同韵”,而不是“通韵”。这可能就是音韵学教授所说的“福建方言是古汉语的活化石”的例证了吧。

还有一部分诗,当用方言盘唱是押韵的,用《平水韵》衡量却不在一个韵部。如:

“六字写来两只脚(方言读ka),师傅盘诗嘴也燋(口渴)。盘诗原是跶遛(玩耍)事,劳你拿凳又端茶。”“脚”“燋”“茶”在《平水韵》里都不同韵部,但方言里三个字的韵母都是“a”。开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看到一篇《跟随南岛语族,追寻福建先民的足迹》的报道,说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南岛语系和福建方言都把“脚”叫“ka”,终于明白“脚”“燋”“茶”三字的韵母都是“a”。至于为什么在《盘诗》里有一部分韵脚与《平水韵》不符,甚至有些是有音无字,则有待进一步探究。

但毋庸置疑的是:川中老祖宗遵循“耕读传家”的祖训,为从事耕作的子孙创作寓学于乐的“盘诗”,内容上、形式上都超越了《童谣》玩耍游戏的稚气和《黄连歌》男女私情的俗气,传承了唐诗的典雅隽永的雅气,是一朵耕读文化的奇葩!

来源:闽东日报·新宁德客户端

文字:汤细昌

编辑:秋凤

审核:林翠慧 周邦在

责任编辑:陈秋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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