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丨王致茂:砍柴
小时候,在老家,节假日帮家里或多或少地干些农活,是农村孩子理所当然的劳动课。虽生长在海边,我干的最多的农活却是砍柴。
在那个家家户户以柴草为主要燃料的年代,砍柴是一件看似平常但绝不简单的事。小到个人因一片草坡先来后到起争执,直至大打出手,大到生产队甚至行政村(当时叫生产大队)之间因草坡山林的使用权归属等问题起冲突,都时有发生,性质与海埕滩涂、农田引水灌溉等冲突一样。砍柴也不是一项轻松的活,因砍柴的人多,邻近村子的山已少有柴草可砍,砍一担柴往往要翻山越岭,到离镇(那时叫人民公社)上较远的地方,每天早出晚归。
实际上,家里人并不赞同我去砍柴,总说我砍柴会“去更多”,意思是得不偿失,因为我小时体弱,怕我过力会生病。与有的同学为生活所迫承担农活相比,我基本属于自愿型的,只是觉得能为贫穷的家多少添一把柴火,看着土灶台里烧着我砍的柴草,感到欣慰甚至有小小的成就感。有时父母亲不让我去砍柴,我却哭闹着要去,那上瘾的程度堪比现在的小孩玩手机游戏。让我自愿去砍柴还有一个动因,那便是会讲故事的秋叔。秋叔是我同学的父亲,一个好人,一个温厚勤劳的农民。跟着秋叔父子进山砍柴,父母亲也觉得放心。在砍柴途中秋叔常给我们讲《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演义》《七侠五义》里的故事,而我每每都听得很入神,又爱提问题,秋叔便更有兴致讲故事了。可以说秋叔是我古典名著、武侠小说的启蒙老师。我后来考上大学,秋叔逢人便说:你们看看跟我砍柴的还出了个大学生,神情透出自豪。不幸的是,有一年大学放假回家,听说秋叔因病过早去世了,让我好生感叹和怀念。
跟秋叔父子到最远的地方便是伸壁谷。吃完早饭,母亲便为我准备了捏着紧实的饭团,装进布袋,作为午饭;倒满一竹筒的茶水当饮料,加上捆柴绳,挂在“枪担”两端,将刀鞘绑在腰间,柴刀插进刀鞘,就这么“全副武装”地出发了。
伸壁谷位于一个叫鹧鸪岗自然村的下方,陡峭程度超过九十度,山谷的上部分是往前伸出的崖壁,有的路段必须弯腰匍匐着才能通过,伸壁谷因此得名。谷底茅草和蕨类草生长十分茂密,间杂着一些小權木,是理想的柴草资源。因镇上来此砍柴的人不多,一会儿便能砍满一担柴草。现在回想起来,伸壁谷其实很美,谷底是一条溪涧,清澈的溪水淙淙流淌,溪两边坡度较缓,一坪一坪的柴草在风中起舞,犹如风吹麦浪。这里很像武侠小说中描写的适合隐居习练绝世武功的神秘幽谷,我读过金庸先生武侠小说里描写的山谷,如蝴蝶谷、百花谷、绝情谷、万劫谷、白猿谷等,想象中都未能比得上伸壁谷的幽深和变幻莫测,只是当时没有欣赏的闲情雅兴。
山谷西南高东北低,上下落差大,中午一过,太阳便落下西面山顶,山谷瞬间变脸,暮色四合,一股落山风沿着谷底往坡上吹,无论什么季节都是凉飕飕的,让人感觉阴风飒飒。因此在太阳落下山谷西山顶前务必要离开伸壁谷。因柴草资源丰富,总想多挑些回家,但捆柴草是个力气活加技术活,因捆绑不好,有时刚挑起便脱节散落一地,这种掉链的事一旦发生就可能会掉队,心里便会紧张。每当此时秋叔便微笑着过来帮忙,我却感到不安,因为更耗体力的还在后面,秋叔也要多攒些气力。
上了伸壁谷,走过几道山梁到了天心岭。天心岭形状如心形而得名。从天心岭开始一直都是下坡,是最考验体力意志的路段。从天心岭上,视线掠过逶迤的山岭山峰,便看到了牙城湾,迎面而来的凉风和天心岭的斜照,让人心旷神怡。我们一般会将柴担放下歇息片刻,这里也是秋叔最爱给我们讲故事的地方。那景色不禁让人想赋诗以抒怀,遗憾我没有诗才。后来,每当听到歌唱家吕文科演唱的《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歌曲溢出的优美旋律,辽阔的意境,浓郁的家乡风情,便不自觉地让我想起天心岭,想起我的砍柴岁月。天心岭下有两溜一层楼的瓦房是知青点,管着一片农场,我们最喜欢的是番薯收获的季节,知青点前空地堆着番薯,通常我们会讨要一颗番薯作为点心补充体力。很多时候,这一颗番薯是支撑我们顺利到家的全部能量。
平冈是最后要通过的山岭,是个由黄色岩石和黄土构成的小山冈,也是镇上人家集中的墓葬地,又叫死人冈。通过平冈的路,穿行在墓坑缝隙间,崎岖又窄小,路的外沿因崩塌,呈不规则的锯齿状。想快步通过这鬼地方绝对没门,每一步都得踩实点挪着走,否则,一脚踩空便会掉到谁家祖宗宅里做客。若要绕过死人冈,也有一条路可走,但要多花半个小时,而平冈小路只有几百米,过了死人冈后,路况好,到家快。大家到达死人冈时已是饥肠辘辘,精疲力竭,因此一般我们选择穿过死人冈。如集体通过,大家会找些话题大声说话以壮胆,但忌讳互相叫名字,均以“伙计”相称。也有的时候,秋叔父子因一些事情会绕道,我则选择独自通过,这就十分考验我的胆量。经长期摸索,按“慢6”节拍走猫步,扯着嗓子大声唱歌,是我独自通过死人冈的常用方式。
我曾想象拥有《封神榜》中雷震子那般神奇的翅膀,驮着我的柴草,飞离伸壁谷,越过天心岭,俯视死人冈,盘旋于碧波荡漾的牙城湾上空。在梦中,也为自己上不去伸壁谷,陷入死人冈,或连人带柴滚下山坡而惊醒。我后来生病时,母亲总说我是因为“受过暗惊”。从读小学到初中,我砍柴的足迹几乎踏遍了镇上远近的山岗林莽。我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地把柴草运回家。我的身上确实因体弱过劳留下些伤病,但砍柴的经历也磨炼了我吃苦担当的意志。有一次我一个人去砍柴,砍到一半下起了雨,慌乱之间踩到一根被人劈过的小竹尖头,被刺穿鞋底直插脚心,鲜血直流。我不想丢下柴草空手回家,便捆起只够一捆的柴草,用枪担插进背起,用两只手压住枪担另一头平衡,在大雨中一拐一拐地扛回家,母亲说我把柴草看得比命还重要,骂我“傻”,直心疼。
在不适合到远山砍柴的季节,邻居两三个小伙伴一起上将军顶。将军顶是离镇最近的山,海拔不超百米,最高处是解放前残留下来的炮台的残垣断壁。将军顶上柴草不多,我们只是砍些松枝,扒些掉下来的松针,有多少便拾多少。或砍些带钩刺类的藤蔓,就地摊晒,等几天后干枯了,再来弄回家。我们可以偷闲坐在炮台边上说笑着看风景。从将军顶上回望天心岭,天心岭如虎踞龙蟠面向大海,从海上生起的白云飘飘悠悠地掠过将军顶,变幻出各种形态。往下看,全镇风光尽收眼底。一条长长的海堤将良田与牙城湾隔开。海堤外绿油油的成片红树林守护着黑黝黝的滩涂,成群的鸥鸟在翻飞着觅食着。海堤内,平旷的万亩良田阡陌纵横,一条笔直的沙土公路穿越而过,这是镇里唯一的一条通往镇外的公路,来往镇上与县城间的班车,每天上午下午各一班。一声汽车喇叭鸣起,响彻全镇上空,去往县城的白绿相间的班车又启程了,它拖着灰黄色的尾巴扬长而去,也把我的心绪带向远方。
来源:闽东日报
文字:王致茂
编辑:林宇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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