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 | 郑飞雪:水边空亭
亭,在象形字中呈现出无边风情。上有顶棚,下有座基,观者站得高,看得远。人在亭里休息,停也。山腰、道旁、水岸、园林的亭子,是供人歇脚的建筑,单间,四周无墙,视野开阔,透风、遮阳、避雨,心情因雅致的风景闲适下来。
古代山水画中,孤立的亭台屡见不鲜。文人用水墨把亭子安置在山水间,成为画眼。观者在卷轴前寻山觅水,曲径通幽处,一座孤亭蓦然映入眼帘。亭内的人在对弈,或抚琴,或听瀑,或静读;亭外流泉淙淙,崖悬、石怪、树萧疏,高士隐逸的情怀在山水之间。文人画史上,把古亭画得最孤独,最幽静,最纤尘不染,最不具人间烟火气的,应该是元末画家倪瓒。
倪瓒,号云林。倪云林终其一生,山水画只呈现一种建筑,单亭。
他早年画的亭子,并没有鲜明的个人特征。亭子写实,矮,墙有窗,看起来像草屋,依稀掩映在林间。看不出窗扇开着还是闭着,只能猜测:屋内有人,或空无一人。中年时期,倪云林的亭子无墙无窗,四面敞开,亭内空无一人。此时的亭子大,有基座,有护栏,不同于晚年的亭子。五十多岁后,倪云林的亭子撇掉基座、台阶、护栏、只剩下顶棚和四根柱子。亭子空、瘦、孤、小,立在水边,与长天、远山、江水、树影,共成秋色。它不像人工的建筑,像从天地间长出来的,空空荡荡,空无人迹,与山川树石,融成宇宙生命。晚年的空亭,最具倪云林经典的孤亭特征,成为云林山水画独特的标识。
纵观他晚年作品《江亭山色图》《容膝斋图》《江岸望山图》《清溪亭子图》等,空亭皆坐落在相似的图景里。倪云林的山水布局很程式化,一江两岸,呈三段式分布。近景岸汀平峦,枯树几棵,树下空亭;远山隔水,一片烟蒙,独对穹空;中段空景,一湾瘦水,无波无澜。平远的三段式构图,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易经中的“天地人”三才,对立又统一。空阔的江水绵延扩展,江岸和亭子,应该是人迹活动的地带。但,江面不泊一舟一楫,不立一竿一钓;岸边不停一车一马,树上不着一虫一鸟。所有动之物,在云林画面纷纷怯场。云林画画,不主张记叙性表达。人的主体从画中消失,跟主体相关的活动讲述,也从画中消失。云林的画里没有人踪,看不见鸟影,捕不到虫痕。山水空阔,呈现天地一片寂寂。鸟未来,或已飞远;花未开,或已凋零;云未游,或已飘远;水流,或不流,无波无痕。云散,风休住,任去来。世界处于不沾不滞、无拘无束的状态。
无拘束,不沾滞,应该是倪云林面对世界的态度。他笔似刀斫,笔意含霜,将多余的燥气驱除,纵横的欲望砍斫,旁枝残节修剪得干干净净,世界疏朗,清气流荡。《云林画谱》谈画藤:“树上藤萝,不必写藤,只用重点,即似有藤,写藤便有俗工气也。如树梢垂萝,余里有梓树,至秋冬叶落后,惟存余荚不垂,余喜之,故写梓树,每以笔下直数条,似萝倒挂耳。”云林空落的笔法,让藤萝从天垂到地,斩断千万缕的牵挂。他一辈子拒绝俗工气,笔墨简净,打开的江山神清气朗,呈现出高洁的精神气象。
云林的亭子依傍水边,好像时时准备着清水洗洗,再洗洗。那山、那石、那树,如洗过一般洁净,不染俗的尘垢,正如他洁癖的性情。倪云林家资富裕,淡名利,性孤高,强学好修,二十多岁之前,只过读书操琴的生活。他被盛传的故事,都与洁癖有关,令人匪夷所思。徐友人前来拜访,在门外“咳”一声,吐口痰。云林听见痰声,让书童到处找,书童找不到。云林又亲自找,在桐树的树杆边找到。云林使唤佣人提水、端盆、拿拂尘,清洗梧桐树。这轶事,记载在明代《云林遗事》里,画家崔子忠画成一幅《云林洗桐图》。图中,青桐树高大茂盛,洗桐工手持拂尘,作攀树状;稍远些,侍女手持花束,云林站在侍女旁,闻沐花香。洗桐,寓文人洁身自好的品性。云林洁癖,出了名。
倪云林家有藏书楼——清秘阁。阁前置古石,栽青桐,“每遇坠叶,辄令童子以针缀杖头刺出之,不使点坏”。这样清洁、惜物,可以揣想清秘阁多么清雅明净。清秘阁里藏书无数,收藏着古玩和名家字画,只许他一个人进出。清秘阁散发的神秘气息,胜于藏书魅力。夷人费尽周折想靠近清秘阁,都被他不近情理地拒绝。偏偏,神医葛乾孙走进了清秘阁。云林请葛乾孙为母亲治病,葛医提出条件:看看清秘阁。云林不情愿,也得同意。葛医医术精湛,通阴阳、历法、星相,练过武,一路风尘仆仆,没那么多讲究。他进入清秘阁时,定然没有沐浴、更衣、焚香、拂袖、脱鞋。他东翻翻、西看看,还清咳几声,随地吐痰。葛医离身后,清秘阁就此锁住,云林再也不登阁。
洁成癖的人,性格有瑕疵:率真、耿直、不迂回。云林因洁守志,得罪过权贵。张士信曾托人送礼向倪云林索画。倪云林裂其帛、却其币,坚决拒绝。次日,张士信游玩太湖,湖上飘来一阵异香,他寻着香气,逮住了倪云林,鞭打他几十鞭以报复。云林遭受毒打时,始终一声不吭。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应答?他说:开口便俗。
好一个清高绝俗的人!他画中的山水,萦绕着心中的清气,磊落明朗、清秀隽逸,如他脱俗的品性。他画山,独创折带皴,勾出山的轮廓,再干笔皴擦,虚化处理,看起来远山隐隐,又有凛然之气;他画树,枯笔写杆,碎叶疏疏,没有盘曲错节,却有挺秀之姿;他画亭,绝不浑圆,四角方方正正;他画水,空的,水阔明净,不粘一物,一览无余。倪云林的风景,闲逸、幽静、自由,没有附和,没有阻滞,没有牵依,却有内在的风骨,也是雅士超脱的傲骨。倪云林的画风,对明清文人山水画产生影响,一度时间,江南收藏家把有没有收藏云林的画,来评判对方品位的高下。
云林的山水,流动着气韵,也流动着音乐。笼罩在画面的音乐,是一缕淡淡的忧伤,画家的笔墨从心灵深处弥散开来。三十岁左右,倪云林的哥哥去世,家道中落,他不再是那位拈花洗桐、闲逸操琴的浪漫少年,他不擅理财,多少要学会营生,打理生活。年近五十,经历改朝换代、兵荒马乱的家园变故,他变卖田产,躲避战祸,携家眷避难于太湖,开始流离颠沛的生活。六十岁后,妻逝去,长子早逝,倪云林放弃家产,远游漂泊。朝代更迭、家园失去、亲人离去,生活让他饱尝艰辛,禅宗让他得以解脱。他保持不悲不喜、不嗔不怒的平常心。他画山水间的亭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孤,越来越空。空空如也,四通八达,通向旷野,通向自然。
倪云林的亭子在画中有什么寓意?生命是一场旅行,人生如寄,亭子是用来歇脚的处所,是宇宙中的人身居所。倪云林在《蘧庐诗并序》中写:人世等过客,天地一蘧庐。蘧庐,是古代驿站的旅馆。庄子认为:人居住“仁义的遽庐”会陷入困境,住自然的蘧庐会优游自在。倪云林的蘧庐,由年轻时的草屋,变成了孤亭,独立江边,无凭无依。
那亭,与远山隔水相望,似等谁,又似送走了谁。那人来,或没来,风情总在。目光望穿秋水,望断天涯。荒天萧树,枯淡、清远,似有鸟鸣花香,不见鸟鸣花香。
倪云林的画风,明清文人争相效仿,明四大家中,沈周、文征明仿之作最多,极具功力。石涛《论画》这样评:倪高士画如浪沙溪石,随转随立,出乎自然,而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后世徒摹其枯索寒险处,此画所以无远神也。
是的,倪云林的风神、品逸,无人可仿。世间只有一个倪云林。
六百多年前,他来过,又走了。生命,淡若痕。
来源:闽东日报
文字:郑飞雪
编辑:陈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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