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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者也丨刘岩生:认领秋天

2023-11-29 22:42 来源:闽东日报·新宁德客户端

秋天总是短的。

四十年前,乡间的冷热两极分明,炎夏酷暑无以消解,萧瑟寒冬亦是难捱。这使得秋的两头节令都显漫长。而夹在其中的舒爽宜人、高远辽阔、硕果沉实的秋令物候,自然让人欢喜,流连不舍。

我十岁出头,就着迷了秋天。那神秘的时段,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呢?山里的孩童最简单的判断是:当父母训诫说山溪水转寒凉,会把病根侵入到骨头里,当邻家大人对还下河嬉水的孩子严加呵斥的时候,秋就来了;当农家收割完最后一坵水稻,空旷四野只剩稻茬露天值守,当如水漫涌的蛙噪被墙角稀疏的唧唧虫鸣取代的时候,秋就尾声了。

不能下水了,那就到山上寻找无穷野趣。我的小天地是那个叫做红土岗的山头。山不高,隆起的岗坡上有齐膝深的芒草,芒草丛里有扑簌翻飞的山雀。我借来山雀的一席领地,一屁股坐下就能一览无余村庄和田垄。放眼所至,便属于我的领地。

目光回转的山弯里,有几株泡桐树,以及一株甜槠子树(也叫米槠),一株苦槠子树。这一甜一苦两株偌大的槠树,为何相伴咫尺?是哪一双神手派生到同一个山地上?除了逡巡大地衔食野果的鸟儿,没有人可以透露其中奥妙。泡桐叶泛黄的时候我就开始等。叶子零散飘落的时候,我还等。叶子迷乱翻飞的时候,我也急切而迷乱起来。早了,米槠子不够香甜。迟了,米槠子一夜之间就不知被地块主人还是其他小伙伴们全摘走了。高入云天的槠子树让我望而却步,只能等风摇果落,或者站在小坡头,用石块和土疙瘩仰头胡乱敲打。毛茸茸的米槠子随壳斗掉落地上,刺球一般将裂未裂;苦槠子下地时则多半褪去了薄壳,如同子弹头滚落满地。口袋里满载而归的傍晚,我在灶膛里烤了甜槠子吃,而把苦槠锥子分给小伙伴当小陀螺。小小的心灵,一整个季节都收藏着大自然特赐的的收获和惊喜。

可童年太短。

许多年后,物质贫乏时代的一幕幕场景,都隔在时光彼岸,成了幻影。在梦里,我也能听到秋风吹过我的红土岗,簌簌摇散泡桐叶和啪啪摇落槠子果的声音。我知道,这神秘的声音,只有老家的秋风里有,还掺和着令人心暖心醉的清香。

后来的秋天,我长大了。红土岗的槠子树也不知所终。我对秋的守望,被农家少年早早参与的农活取代了。

从上初中开始,放学后,我的身体和思绪都活跃起来。四野大地,对我的吸引力,比枯坐一天的课堂不知要强出多少。我有一群在水田稻茬间觅食的鸭子要赶回家;有在野地火堆里焐了一天的泥包烤地瓜香甜可口的诱惑;也有那时节正长得肥嘟的田鱼和泥鳅、田螺都等着我捕捞了打牙祭;我还要赶在雨季到来前,把父亲撂在田地里晾干的稻秸秆挑回家铺猪圈或冬季生火。如果时间再有剩余,我就打柴。芒草,铁芒萁、灌木枝、松毛蛋,我从山林里一担又一担的往家里填充灶房。直到外出做手工艺的父亲回家前,我总是自个儿在山头上忙活、也自得其乐着。我的畸胸应该是那时候挑担子超负荷留下的印记。但我在和短短的秋令赛跑中,从不觉得苦累。

一阵凉似一阵的风,悄无声息地从山外漫进来。直到有一天,我挑着柴禾迷失在鹿头岗老林子的崎岖山道上,天在歇口气之间就黑到让人心发慌。我明白,秋天已经结束了。冬天开始在呼啸的霜风里咄咄逼人地探出了脑袋。

回来的山路也寒也暖。一轮白白的圆月贴在山岗上方的天幕上。母亲引领着的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被大掌一般的月华温吞着。母亲是怎么找到我的,现在已经回忆不上来了。但我只记得,她嗔怪我人小心大挑太多。我也记得,母亲一出现,回家的路口原来每一处都是自然而然容易识辨的。我还笃信,黄昏再短,总会等到迷失在外的人走进晚炊里的那一刻。而后,寒冷和黑夜才会全然覆盖村庄和野地。只是我没有告诉母亲,那天的迷失,只是因为我一个人躺在满地枯叶上倾听了好久好久的风卷松涛,想了好久好久的少年心事,听凭长长雁阵把思绪带到遥远的天尽头。

和时令赛跑的,还有秋忙的大人们。风调雨顺、长势良好、颗粒饱满,这对于农家人而言,仅仅是收成的一半。“冬好看落仓”,这才是丰收的要义。割了稻谷,挖了地瓜,打了黄豆,接下来的运气,还要交给天老爷。农家人最忌讳秋后的“烂场雨”不期而至。尤其在我们家,父亲忙完田地里的收成,就离家做匠活去了。守着家的母亲就要瞅准好天气,早出晚归忙碌在村子中央的晒谷场上,晾晒稻谷、黄豆和地瓜米。

我也时常跟在母亲身后赶场,搭帮手。清晨,迎着日出挑运到场、摊薄晾晒。中午,上下翻晒,再摊匀。日落前收起,扬去秕谷,落仓储存或直接挑到粮站缴公粮。天空高远,秋忙盛大。偌大一个晒谷场,挨挨挤挤的竹垫子上,全是灿黄的谷物和穿梭于谷物间的身影。收摊早的,和忙里偷闲的,就在晒谷场上放下手来,抽烟闲聊拉家常。我在一旁侧耳倾听。当家人说的,无非是日子的咸淡苦乐,子女的出息盼头,自家或别人家的生老病死。我听到佝偻着背的田生大伯说,年怕中秋月怕半,眼看一年又滑到头了,这凡间日子不耐过哩!还听到壮年的阿木堂叔接话说,这该收的收了,该打的打了。该长的长大了,该老的老去了。你可不能再这么贪着做啦!要不真直不起腰喽。

临了,大伯回话:“命里是做粗人,也就三锄头两肩头功夫。管他呢!做不死人闲死人。”然后,吭吭咳咳几声,弓一般的身子骨挑着满担谷子消失在暮色的一头。

果实落仓之后,时间就一阵猛过一阵催促着寒潮和冷雨霜冻上场。农人们一样的若无其事缩紧手脚摇摇脑袋,默然开始他们的蛰伏季。似乎一双冷手本来就垂在上空,只是到这阵子又放下来了。在换季的坦荡里,我看到秋天成就的殷实和笃定,也看到呼啸而来的风,推着一些人一些事往前走。而我,在成年的岸边遥遥眺望。

弹指一挥间,青春少年时,也短。

初中毕业后,父亲往粮站挑去三担稻谷,将我的身份置换成了非农户口。从此,我就离乡外出,上师范读书,教书,当记者,半生漂泊于城市水泥森林里。多少年来,我再没有那么宁贴地亲近土地。那样沉甸甸的秋天远去了,那样的黄昏不见了,那样的乡场和人群也渐次疏离了。

又该到哪里,去认领我那藏在秋风中,藏在黄昏里和草香间的快乐呢?

24岁那年,执教的民族小学,悬在一个小山村的半坡上。五名教师的完全小学,每天面对满满当当的繁重课时任务,年轻的身心也无暇雀跃。料必是缘了山的宽广和丰饶,让我的青春特别耐得住寂寞。朝夕相处的人和人心,都简单的了无杂质。深秋了,登高去!那个半天的秋游,我和同样年轻的数学老师带了一群叽喳喳雀儿般的学生娃们登到了山之巅。

那天玩的是抢山头的户外游戏。孩子们按团队划定领地,各自手握一枚代表他们身份级别的陆战棋棋子出战,逮住了对手,就比拼大小。“我的大,吃掉你了!”“我们赢了,把山头占领了!”苍穹之下落日熔金,四野闪着橘色的光芒。孩子们的呼唤声、欢笑声此起彼伏。把满山的秋芦都激活成欢快的精灵,四下里蓬松飞扬。向晚,芦荻簇拥的山石上,我吹笛子,数学老师吹口琴。在应景的李叔同《送别》曲调里,夕阳沉降得特别慢。恍惚间,全世界的人与物,仿佛都留了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有孩子童稚的口气对我说,老师,我认住这地盘啦!以后,秋天,你还带我们来吧!

我没想到,第二年,我就改行离开了山村。我也没想到几年之后重返,学校已经撤点并校,那时候的老师和学生们会走得一个不剩。前尘隔海,昔日难再。倏忽之间,秋风就带走了一段青春,如同它卷走一片云,吹散一片芦花。

只是,没有人能忘记山里的秋色。滔滔浮世,也没有东西能覆盖去那些与童心重逢相伴,连骨节都舒畅着的乡野原色时光。

倏忽而去的,还有短短的一个又一个年轮。

经历过许多个秋天之后,眼看着五十岁到头。我知道,我本身也活到了自己的秋天。冷不丁有一天,我对母亲说:“帮我认好一些田地吧,我想回来。”料必,我的这个决计,让她老人家深深诧异到了。这一定是她想都没想到的奢侈的事情。——父亲去世的这些年来,我们家的地,一直是她一个人,在碎碎地种,碎碎地收,碎碎地和城里儿女们分享着劳动果实。

一场又一场的风,掠过村庄和田野。我走在祖辈耕作过的广袤大地上,坐在父亲荷锄走过的窄窄的田埂边,仿佛一只落单的蚂蚁。许多人前面走了,许多人后面又来了。还有一些人跌跌撞撞,寻寻觅觅。最后发现,又回到了出发的脚下。在时光老人大度腾出来、并特赐予我的一方天地里,我也想找回来什么,收回来什么。但是发现,能收回来的,只有慢下来的自己。收不回来的,都到了各自应该去的地方。

我也一次次走在村子中。曾经的晒谷场改建成了农民休闲广场。又是深秋,夕阳游移西斜,费力地洒下来光和暖。休闲亭廊的坐席上,有我90岁的田生大伯,能认,能说,能听,只是背驼得没法抬头正眼对视。还有一些年长者,在稍纵即逝的光影里,朝我舒张着熟稔的笑脸。老人们一如当年说着生老病死。只是直面的攀谈和倾听者变成了我。“蹬蹬蹬的熬不过吭吭吭的。”老人中的谁对我说,就一个春去秋来,村里走了三个人:那总使蛮劲的哑巴,孤僻寡言的单身汉长仔,日日离不开酒的阿明。他们历数村中人村中事,仿佛和死亡无关,仿佛只是一阵寒凉后,有些人永远地躲进了生命的长冬。

我很庆幸,自己还停留在秋天里。秋风起处,那些时光和往事,那些细水流长的忧伤,如此近在咫尺又如此深远莫测,令人执迷。可以确定,我从其间认领回来的,堪可善待,再难遗失。

而我其余的岁月,何计长短。

来源:闽东日报·新宁德客户端

文字:刘岩生

编辑:何冰如

审核:林翠慧 周邦在

责任编辑:何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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