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 | 张迅:大门山
凉台对面的大门山仅一湖之隔,早晨起来推开窗的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它。咫尺之遥的熟悉轮廓,闭上眼都有触手可摸的亲切,不仅仅因为它是我居所面前相对应的存在,而是它存在的故事总能让我凭栏衔思。
初识大门山,是在四十年前的秋季。刚从学校毕业的我,背包里揣着教育局的介绍信,只身徒步前往所在东湖塘大门山的华侨中学报到。
那时的宁德还是县城,出了五里亭便是一片荒郊旷野。碎石铺就的渣土路穿过塔山向东延伸,直达海边的金蛇头。路两旁森竦的木麻黄浓荫蔽日,走在路上,像盘行在一条悠长的隧道里。周围满是坑坑洼洼的鱼塘,每个坝头上总能见到几棵耷拉的芦花草,伴随着塘风的无聊,滋蔓着肃疏的荒凉。偶有一辆柴三机从身边驶过,排气管里爆出的黑烟与车轮下翻滚沙尘便在眼前旋卷了起来,顿时又在树荫间漫天盖地了。
我是在烟雾散尽的时候,才从树间的缝隙里看见了大门山的样子。山不大也不高,用袖珍形容不过份。山体两个隆起的部分,一南一北顾盼相成,远远望去,草芜树青,像一个卧躺着的绿色瓯瓶,苍色中蕴藉着俊秀。那一天,阳光明媚,木麻黄树密密簇簇的针叶里芒花闪倏,耳边的海风却在飒飒作响,感觉那一路走来像是听凭“阳关三迭”,自己在远离人间烟火的路上,向着山陬海隅的方向蹒行。
离东湖塘华侨农场老场部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石桥,过了石桥再转一个不大的弯就到了大门山。
怎么也没想到,转过那个弯,旦夕惊变。扑入眼帘的景象让我豁然开朗,先前的倦意瞬间消失殆尽。湖水在这里一展阔达,海风也得变格外柔和,阳光洒在水面溅出的笑声明亮剔透,传向了远澳,又折返山弯,弥漫着,久久不肯散去。碧绿成了这山弯的一脉底色,在这底色中,天空白羽翩翩,田间菜花澄澄,瓦舍炊烟袅袅,篱陌鸡声咕咕。山弯里住着几十户从东南亚回国的华侨人家,归园田居,全然一个邑里鸡鸣、耕稼陶渔的悠闲的境界。此时此刻,沉缅其中,我仿佛化身五柳先生,人在山弯和这飘逸的风景浑融,心却与这清新脱俗的自然泯合为一,陶然忘机。不禁感怀:人间尘外,别有天地。
这般鸡犬桑麻的天地,我在大山乡野插队的时候早就已是平淡相守,见惯不惊,只是在海边这样的遭遇还是第一次,甚感新异。那时,我也就二十出头些,正是韶华年龄。人在青春的时候,总是轻狂,一首浪漫的诗行,一句上头的秾词真会让人意气风华,激扬人生,恣心所欲。读书的时候,读到过陶渊明,仰之弥高,敬佩其高远、超然。当沉浸在“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诗境时,也曾问过自己“何能尔”?虽然揣摩过陶渊明“退隐归善、 淡泊名利”理想追求的现实意义,却总有一种与之隔世的距离恍惚在眼前。好在自己的本性里有太多的热爱自然,隔世的距离终究不会妨碍自己对陶渊明那种“面山结庐、抱膝吟歌、采菊观日、笑傲风月”人生态度的情往。后来,又读到海子《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诗,执着地认为海子衣钵了陶渊明,不同的是海子面“海”结庐、抱“花”吟歌罢了,而在领承大自然那种深沉脱俗的幸福时,陶渊明和海子都是世界大同,九九归原。
归原,此时于我而言,面对大门山的一湾湖水,谁说又不是。我曾在海子的诗里镂骨铭心那所“面向大海”的房子,而“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的幸福; 那“春暖花开”的灿然前程,清晰在了我的眼前,澄明于我的心境,确确实实就在那一瞬。
从那以后,大门山在我的精神归宿里有了一种维系,仿佛就是一隅安魂之乡,它在我人生徒留茫然的每个节口,转过那一弯别有天地的执念,不冺。
遗憾的是,我在大门山留居的时间不长,一年之后,我调离了华侨中学。因疲于应付太多的生活琐碎而奔忙在平庸的无为之间,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暇再踏上大门山一步。不过那份最初始的维系一直还在,大门山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疏于走动而在心里变得疏远。
当我再次重返大门山的时候,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
天意弄巧,也是在秋季的艳阳一日,有幸应那一届高中毕业学生邀请参加他们的毕业庆活动,我再次回到了华侨中学旧址,
那年,通往大门山的路已经不只一条,契心于旧念,我还是选择第一次走过的路前往。我是这样想,路或许偏远了些,但感今惟昔的体验只此唯一,不可替移。
当年,五里亭之外的荒郊旷野已经隶属东桥开发区,原先逼仄的渣土路被铺上一层黑黢黢的柏油,疏阔通达;路的两旁商铺毗连,高楼拔起,人来人往;路上车马如龙,击毂摩肩,一派时和民熙的景象。那座通往大门山的必经石桥,也已拓宽成了左右四车道的彩虹桥,成了连接这个城市南北区域的重要交通枢纽,车流滚滚,日夜不息。没有了去日的荒疏,一路风清,感觉大门山近得太不可思议,半小时不到,我就站在了大门山西面的山脚下了。呜呼,昔日的大门山已不再是尘外一隅,孤悬浮寄,它已经喧嚣在耳,归顺这个城市发展版图的统摄,淹没在了不息车流卷起的滚滚尘埃里。
等走进大门山的东弯,我的心潮再次难已。眼前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感觉遇到的每个亲切都夹杂着凋疏和冷落。山弯还是那么碧绿,阳光还是那样洒脱,海风依旧吹拂着温柔,湖水依旧荡漾着微笑,白鹭高羽的天姿依然无改翩翩跹跹。可是记忆里田间黄澄澄的菜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野蔓荒草;瓦舍上的袅袅炊烟没了,屋内暗牖空梁,山弯里的华侨人家早已迁往华侨新村;篱陌中咕咕的鸡声没了,留下了几只无精打采的麻雀,蓬乱着翅羽,在屋檐上晾晒着百无聊赖的慵懒。
说好的“安魂之乡”呢,说好的“春暖花开”呢,都去了哪里?我甚至怀疑初识的那个大门山到底有没有真实的存在过,也由此怀疑面对“喧嚣在耳” 的大门山没了烟火气,望着的岁月不肯改变的景致和悄然带走的熟悉,都是来自一场虚构。
但这不是虚构,是看不见的时光走过的痕迹而成就的现实,只是因为自己还停留在青春记忆的精神维系里,这维系像一把拉锁,试图把这里所有过往的生机牢牢扣合起来,不在流失,才使这眼前的现实反而像是一场虚构。其实,转念一想,自己青春时的梦幻憧憬以及由此衍生的意气风发和幸福情怀,从一开始起何尝又不是建立在对现实的虚构之上,它本身就蕴含着对变化的追仰,怪不到岁月让自己始料不及。
我踏行在荒凉的巷陌中,那落下的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尘音悱恻,我被带入了孤独的境地,像是听见有人在诉说,那记忆中山弯里曾经的人烟往事终会落叶无痕,我弥见了这山弯的空幽浑凝着深沉,如涅磐,同归于自在。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瞬,我像是被一种力量点了穴道,不能自拔。我沉浸在大门山那种没了烟火气的深沉里,会心凝神。这是一种自然、朴实、厚重,甚至粗粝,却不慕虚华的存在;它隽永、意味、坚定,青山不改。站在山弯之下,我感叹大门山这种壮美的内在呈现,它悄无声息,却超凡旷达,它彰显了自然生命生存变化的状态,也向人类啓示了人生方向的一种必然。此时的我,身边已然有了山,孤独不在,我们用沉默彼此对话,我们对与己共见的一切都眷怀感动和敬畏。
流年寂寂,时过境易,我真的想不到,多少年之后,大门山竟是以如此深沉的姿态拥我入怀。不能说一点伤感都没有,无论是“安魂之乡”的走失还是“春暖花开”的不在,无论是暗牖空梁还是脚下枯叶的沙沙作响,都让自己的情绪变得有点沉重。但我并不懊恼,人在中年,襟怀云水,生命不再如火如荼,青春时候缱绻的白日放歌、无限遐想已经心之淡然,渐行渐远。有了那种深沉的遇见,而从中感悟出那种从容的无为,这不正是人生到了那个界点寻求心归何处的方向吗。
一次遇见何尝不是一次长大、成熟、得道,与有荣焉,幸甚至哉!
曾经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大门山不大,也无“门”可喻,何出此名?上网搜索了一番,更是无据可查。据说大门山在清朝称之“金瓯山”,再往上溯源,又称“覆釜山”(“覆釜”是“釜虎”的谐音)。虽然“金瓯山”和“釜虎山”有文气和骁气之别,但彼此的命名,皆因山形地势的形象似类,自可理解。而以“大门”命名,思前想后,唯一能站的住脚的,无非是想说,这山横卧于海面,是宁德县城出入澳海的一个门户。可我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牵强,因为透过时空的视线,它的坐标之能不可抹,而它的大门之功都似玄虚之谈。
不过,凭借自己的两次遭遇,我倒是寻摸出大门山的“门”对于我的意味,它是我人生重要节口开启的两扇大门。一次,是青年,我有了“转过那一弯别有天地” 的不泯执念,另一次,是中年,我有了“从容无为”人生方向的洞见。而这些都可以归宗于大门山的“大”,深沉、自在是它的禅机,它的“大”,大谋不谋。
每座山都有它的独一无二,大门山也不例外;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自己的山,大门山与我则是一份大教无痕的温暖,一座照亮时代记忆的灯塔。大门山不高,不大,却不偏不倚照见了刘禹锡在《陋室铭》里那句话迸发出的光芒。
山不在高!大门山,实至则名归。
2024年1月20日初稿,2024年2月20日截稿,写于东湖之畔。
来源:枕湖闲人 张迅
编辑:刘宁芬
审核:陈小虾 周邦在
责任编辑:刘宁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