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孔
“你看看这个人是否认识?”
办公桌上摆着几张现场照片,领导抽了一张似笑非笑的人脸特写照递给我,这让我立刻惶恐起来。
照片上的面孔已扭曲,我迅速调动记忆中的面孔与之对比,发现这扭曲的面孔跟许多人都相似,但又都不像。我一时支吾。
“这、这、这是谁的照片?”
“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们,如果不是几年前处罚过他,现在要确定人员身份就费劲了!”
1
十多年前一个夏天的下午,公安局一楼办证大厅人来人往。
一个身着长袖衬衣,身上挂着一个小旅行包的二十多岁的青年坐在接待区的椅子上,他脸色略显苍白。
刚才窗口民警规范明确的回复让他不知所措,只好坐在接待区的椅子上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这时,小杨出现了。
小杨,一个入警不久的民警,因为在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所以入警后成了局里的技术民警。小杨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大男孩,谁的电脑有问题,一个电话他就会第一时间赶到,把机子摆弄得顺顺溜溜。人也单纯,经常一句:“啊,怎么会这样?”把他不谙世事的善良挂在脸上。
小杨在窗口修电脑时,早就被那青年人的无助眼神吸引。等他把电脑修好后,他忍不住上前去询问什么情况。世间的事就是讲个机缘,如果没有那么一问,也就没有后边的故事。
“你怎么啦?”
“我与女朋友吵架被赶了出来,现在身无分文,想向警察叔叔求助!”
那个青年见有警察过问,眼睛里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从旅行包中掏出他的证件给小杨看。
这个青年从境外持通行证到本地的,通行证还在有效期之内。青年叫阿正,他向小杨简要讲了自己的经历。
阿正声称自己与女友是在南方某城的酒吧中认识,两人确定男女朋友关系后就随女友到了这边女友家里,但住了一阵子,两人因琐事争吵,女友家人就把他赶出来,现在他身无分文,想回去回不了,在这边没有亲友投靠,只好向警察求助。
“啊,怎么会这样?”
小杨去问老同志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有人建议向领导汇报,有人说让阿正去找政府有关部门求助。于是小杨就跑上跑下,请示汇报,带阿正找有关部门,忙到下午下班时,还是没有结果。
阿正跟着小杨,粘上了。小杨就把阿正带到了我的办公室。
2
正准备下班的我,看到小杨带了个青年人进来。
“你的办公室让我们坐一会儿吧!”小杨说。
我比小杨早七八年入警,小杨平时喊我大哥。我用询问的眼神看了小杨一眼,小杨立即把下午发生的事跟我讲了一通。出于警察的直觉,我是不太相信阿正的话,于是我又仔细地问了一遍,看了他的证件。问题是他女朋友家人为何要把他给赶出来?
“把你女友的电话给我,我帮你做做工作。”我想帮小杨把阿正安置到他女友家去。
电话拨通了,那头一个女孩子接了电话,我说明身份后,问她与阿正的事。
“你们不要相信他,他就是个骗子,好吃懒做,前几天还偷家里的钱,被我家人发现了赶出去,你们不要管他!”电话那头的女孩子气呼呼地说。
“他在这边没有亲友,现在这种情况你能不能让他回你那边?”
电话被挂断了!
“警察叔叔,冤枉啊,我女朋友要跟我分手了才这样说的!”
情况有点复杂起来。我不能听信阿正的话,但现在人粘在小杨这边怎么办才好?
“不管你女友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她已明显拒绝让你回她家了,你现在老实跟我说,这老家或这边还有谁可能帮上你?”
“我父母离婚,我跟母亲生活,母亲有新朋友,对我不关心。”阿正嚅嚅地说:“北京有个叔叔,也许他能帮我。”
我想只要有人肯给他汇些钱,就可以打发他回去了。于是我拨通了北京的电话。
3
我用办公室的座机拨打电话,那头一个中年男子接了。
“我是XX公安局的民警,你是不是有个亲戚叫阿正?”
“怎么啦?”
“他现在在我们这边,说被女朋友赶出来,身无分文,需要帮助,你……”
“嘟嘟嘟”电话被挂了!
什么情况?是对方不小心挂机了?我再次拨通那个电话。
“怎么断线了?”
“你想干什么?”
我听他口气不对,又再一次表明身份,没想到对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们这些臭流氓,冒充什么警察!这骗法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以为我会上当吗?你们不是警察吗?你们去帮他啊!你们把他抓起来啊!”
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电信网络诈骗冒充公检法的,我当警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臭骂,一下子懵了。当时座机是开着免提的,小杨听了也是一头雾水。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喃喃地说。
我转头看阿正,他把头埋到胸前。看来阿正的叔叔对阿正很有成见,而且很痛恨。
还好电话没有挂断,我立即厉声地止住对方。我将姓名警号报给他,告诉他先冷静下来。但对方没有冷静的意思,吼道:“你不是警察吗?你立即把他抓起来!”
“我怎么能无缘无故把人抓起来呢?”
“我现在报案,现在就报案,你身边的那个人是个吸毒人员,你自己问问他!”
电话又被挂断了。
“你吸毒啦?”我严肃地问阿正。
“警察叔叔,我在老家那边是有吸过,但自从我到这边认识我女朋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了!”
这时座机响了,我接起电话,是刚才那个男的,他可能有些相信我是警察,想打电话过来核实,我接了电话后,他听到是我的声音,态度有了一些缓和,询问我是哪里的公安机关,我见情况有了转机,就劝说他过来一趟,把人带回去。对方不置可否地“嗯”“嗯”两声,说会核实一下我们的信息再说,电话又挂断了。
4
我舒了一口气,总算联系上阿正的家人了。这时距下班已经有一个多小时,我问小杨:“晚上怎么办呢?”
“我带他到街上吃点东西,然后带他回宿舍,晚上我再和他好好聊聊!”小杨说。
小杨单身租住在附近。我想晚上让他们聊聊也好,两人年纪差不多大,也许阿正能听进去一些小杨的话,对他有好处。
第二天上班,小杨的领导突然到我办公室来,他问道:“昨天那个青年人后来怎样了?”
我想小杨昨天有向他汇报过阿正的事,于是把后来与阿正家人联系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他。
他皱了皱眉头说:“小杨太幼稚了,那青年人夏天穿着长袖衬衣,手臂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看就是个吸毒的人,把一个吸毒的人带回宿舍,万一发生什么事怎么办?”
这是有经验老同志的忠告,我心里也不禁一紧,昨晚把事情想简单了。旁边有人说:“这种人不必管他,最多给他一些钱让他自己去住酒店。”
当领导走后,我急忙打电话给小杨,问他情况。他说昨天聊了一会儿天就睡了,今天早上他来上班,阿正说自己到外边逛逛。
我把刚才领导的话跟他传达了,他说现在他家里人来不来接他不能确定,也不知道要在这边多久。我说今天再联系一下他叔叔,能不能先汇些钱过来,让他吃住有个着落,免得粘着你。
当天上午我和小杨又联系了阿正的叔叔,他说和阿正的母亲商量商量。我们要求转些钱给阿正,但对方拒绝了。
5
把阿正留在身边不行,那也只能打发他去住酒店了。小杨给了阿正几百元,让他安心地等他家人的消息。
又过了一天,领导无意间问起小杨收留阿正的事,小杨说给他些钱住酒店了。领导摇了摇头说:“你给他钱,他就去吸毒啦!”
“啊,怎么会这样?”
我想起阿正家人不给阿正钱的原因了。如果阿正真是个“瘾君子”,那给他钱真的有可能去吸毒。
一下班小杨立即赶到阿正住的小酒店,老板说阿正昨天一晚没有回来。小杨留了话让老板转告阿正,回来去找他。
下午上班不久,小杨带着阿正又到我的办公室。我们问阿正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昨天感冒发烧,我到医院去打点滴了!”
我让阿正挽起袖子,除了有一个新鲜的针孔外,手臂上还真的有许多的针孔!
领导说得对,阿正有吸毒的嫌疑!
“警察叔叔,请你相信我,我昨天真的去医院打吊针!”
“别的不说了,小杨,你去找禁毒大队的同事,过来测一下就知道,如果吸毒就拘留,这样对他也好,他家里人过来再做决定!”
小杨听了我的话去找禁毒大队的同事,不久检测结果出来了,阿正近期有吸毒。
处罚决定很快做出来,我们把家属通知书发给了阿正的叔叔,他现在完全相信我们是警察了,他了解了拘留的期限,说会在此之前过来,并且会申请送阿正去强制戒毒。
6
过了十几天,小杨跑过告诉我,阿正的家人过来了,向公安机关申请对阿正强制戒毒。我到大门口与阿正的叔叔、母亲见了面,他们一再感谢小杨收留了阿正,公安机关对他进行拘留,说这孩子吸毒成瘾,家里人拿他没有办法,这次看能不能通过强制戒毒把他挽救回来。
阿正是从拘留所直接送到戒毒所的,我们没有见到他。但我和小杨为这事有个这样的结局感到欣慰。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慢慢地淡忘了。
一年之后,小杨工作调动回了邻县老家的公安局。大约过了一两年,小杨辞去了工作,去国外留学了,我们极少联系。
又不知过去多久,突然有一天,我被领导叫到办公室,看了一组现场的照片,我当时认不出照片中的人是谁,领导告诉我,那是阿正。
看着那张似笑非笑的扭曲的面孔,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领导说:“还好当时我们拘留过他,所以尸体被发现后很快就确定了人员的身份。”
“他怎么死的?”
“注射过量的毒品致死!”
“他戒毒没成功,而且一直在我们这边?”
“他住在一个家庭旅馆里,注射过量的毒品后死掉,老板怕摊上事,就连夜把他的尸体运到郊外抛尸。”
阿正那似笑非笑扭曲的面孔是毒品的兴奋作用造成的。而这样的面孔我似乎在生活中又很熟悉。
很久没有联系的小杨仍然保留着原来的联系方式,我把阿正的死讯告诉了他。
“啊,怎么会这样?”
此时,我的眼前浮现的是小杨那单纯而可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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