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 | 蔡勇明:古道春行:千年山河的诗意褶皱

春日的闽浙古道是一轴缓缓铺展的长卷。石阶上的苔痕被晨露洇湿,斑驳如泛黄的书页;枝头的桐花簌簌而落,仿佛历史抖落的碎屑。风起时,松涛与海浪的絮语交叠,将状元策马的蹄声、将士横戈的剑鸣、书生避乱的哽咽,悉数揉进山岚的褶皱里。
石阶上的墨痕与剑影
古道的石板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每一道裂纹都是山河的注脚。八百年前,王十朋策马过桐山溪,青衫上沾着闽东的烟雨。他在天王寺题下“千里归途险更长”时,或许未曾想到,七百年后的暮春,另一位文人俞樾会踩着同一段石阶仓皇南逃。太平军的烽火追至苏州,俞樾携家眷避祸闽地,却在分水关前蓦然驻足——“岭上严严分水关,令人回首故乡山”。关隘的残垣上,刀斧凿痕与藤蔓纠缠,像一首未写完的离骚。
风过处,桐山溪的水波漾起涟漪,恍惚映出戚继光的影子。嘉靖四十一年的盛夏,八千义乌兵踏过桐花纷飞的古道,铁甲铿锵惊落满山鸟雀。戚将军驻马福宁州,笔锋蘸着硝烟写下“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诗中的“江花”是闽东漫山的栀子,而“边草”则是石缝间倔强的狼尾蒿——草木不知兴亡事,却记得将士埋锅造饭的炊烟,妇人塞进行囊的白茶。
烽烟里的血泪与归舟
沙埕港的潮汐涨落了四百年,礁石间仍嵌着几枚锈蚀的铳钉。明末的月光曾照见张煌言的孤舟,他在迁海令下的荒滩上目睹春燕巢倾,笔锋泣血:“去年新燕至,新巢在大厦。今年旧燕来,旧垒多败瓦……”诗行如箭镞刺破海雾,而秦屿虎头岗的义冢群始终沉默。九十二名福鼎子弟的骨灰与郑成功的《复台》诗遥相呼应:“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潮声呜咽,似在追问:那些随战船远赴台湾的儿郎,可曾在梦中嗅到故乡白茶的清香?
历史的经纬总在暗处交织。崇祯十七年,张煌言三度驻兵沙埕,除夕夜的火把照亮船舷。他在《辛丑除夕行营沙关》中写下“莫道孤军悬海上”,字字如坠入浪涛的星火。而今,古港的渔船上,孩童用木炭在舱壁涂鸦帆船——与明末士卒刀刻的“归”字,隔着时空遥望。
书斋外的松风与茶烟
若说烽火是古道的筋骨,文脉便是其魂魄。南宋的某个清晨,朱熹沿长溪辗转至秦屿潋村。伪学之禁的阴云压城,杨楫却在石湖观设书院相迎。紫阳先生挥毫写下“溪流石作柱,湖影月为潭”,墨香惊醒了太姥山下的琅琅书声。百年间,二十余名进士从这方陋室走出,其中便有杨楫——白日他是明镜高悬的清廉县令,入夜仍将朱子语录置于枕畔。
七百年后,俞樾在福宁府衙的庭院埋下一坛白茶。兄长俞林的棺椁静卧厅堂,他跪坐灵前,想起同治九年探亲时的光景:母亲倚门而望,兄长官袍上的补子被海风掀起一角。如今“归途倘践山灵约”已成虚诺,唯有《建州杂诗》中的“避地来瓯越,经时又建州”仍带着瑞安孙锵鸣饯行时的酒温。
春山深处的古今叠影
暮春的栖林寺,古梅早已凋零,唯余虬枝如篆。王十朋曾在此吟咏“我如倦鸟欲栖林”,枝头一朵残梅慰藉了他的北归心;而明代某位士卒用刀尖在树身刻下妻子名字时,是否想过,六百年后会有游人抚过那些模糊的笔画?
古道的褶皱里藏着太多无名的诗行。饭溪驿站的断墙上,炭笔帆船旁添了一行稚嫩的字迹:“爸爸的船开到月亮上了。”或许他的父亲正随郑成功的舰队远航,又或许只是出海打鱼未归——历史的宏大叙事,终究要落向凡人灶头的一缕炊烟。
山河依旧,古道如弦
如今的闽浙古道,樱花成霞,白茶满筐。艺术家在戚继光驻马处支起画架,将锈箭与桐花绘入同一幅水墨;孩童追逐着从张煌言诗中逃出的春燕,惊起溪畔一片白鹭。暮色漫过沙埕港时,九鲤溪的老农赤脚蹚水,竹篓里的新茶与明代军粮袋中的炒米,散发着相似的清香。
夜色渐深,游人的笑语随山风飘散。月光爬上石湖书院的断碑,朱熹的对联早已湮灭,唯余几只萤火在残垣间明灭,恍如当年士子挑灯的烛光。分水关的松涛声中,王十朋的马蹄、戚继光的剑痕、俞樾的泪渍、郑成功的帆影,在时空的经纬上交叠成同一段石阶。
山河亘古不语,唯有桐江溪的水声依旧,将千年的悲欢谱成长调。古道以石板的裂纹为弦,以落花为音符,让每个经过的行人,都成为历史回声的震颤。
来源:闽东日报
作者:蔡勇明
编辑:林哲雨
审核:刘宁芬 吴明顺
责任编辑:林哲雨
(原标题:知乎者也 | 蔡勇明:古道春行:千年山河的诗意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