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陶原仁:端午节的母亲味道
又近一年端午时,街头巷尾不时可闻粽香飘溢,节日的氛围日渐浓郁。但自从母亲去世后,我的端午已然变味,变得失去了节日的灵魂,只留下生硬的形式。节日中值得回味的,也就母亲的味道!
记忆中端午节的母亲味道起于儿时!最初和最深刻的印象,当数在故乡桃源村生活的十多年。这不仅因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对美食的渴望,更因为那时期节日的真实、传统和多彩。
小时候的端午节,我也是参与筹备的。母亲给予的任务比较简单,是到远离村庄的山上砍回一种俗称“猴椎”的树枝,每次大约百来斤。堆放屋外用铁锅盛着烧成灰,待木灰冷却后,在竹篱上披一块纱布,再将木灰倒于纱布上,然后用开水浇沥。看水量够用并冷却后,加入适量食盐,并视汤水色泽深浅,考虑是否少量加入山上野生细竹之叶,而后倒进锅里煮开,直到水色金黄。再待其冷却后,将洗净的糯米倒入浸泡约两个小时。将浸泡的糯米沥水后,酌情掺入不同的馅料,即可待用。
我家包粽子的任务主要落在母亲身上。每年端午节前,从食材的筹措,箬叶的选用、清洗,到粽子的包裹、蒸煮,母亲都做得认真细致,一丝不苟。
粽的馅料因地域习俗、口味喜好及家境的不同而五花八门,但那时故乡一带最好的粽馅是花生仁,最普通的粽馅是黄豆,但更多的则是不掺入任何馅料的“米粽”。后来见识的“瘦肉”“豆沙”及百般花样的粽馅,那时十分罕见。我最爱吃的当属“花生粽”,一口咬下,粽里黄、红、白相间,不仅色泽诱人,而且口感独特,“豆粽”“米粽”难以与之相提并论。
母亲包粽子技艺娴熟,外形美观。她先将两片经清水荡涤后泛着青玉光泽的箬叶错开重叠,再折卷成三角形的漏斗状,随手舀进单一或拌料的糯米,再尽力抖实,然后将上端的箬叶折下来盖住三角斗,再反折以确保粽子边缘不留缝隙。接着用浸泡后的席草,变魔术般在粽子上缠绕几圈,而后拉紧预留的席草头,一个精致结实、棱角分明的粽子就包成了。我在一旁,看工序目不暇接,观成品则赞叹不已。尤其故乡一带普遍将粽子双捆而绑,既结实又美观,比后来在别处所见单捆的粽子,显然高了不少技术含量。
母亲将包好的粽子,十个结成一提。待数量符合预算后,垒入锅里,加满冷水烧煮。待锅里热水沸腾一会儿,箬叶与糯米的清香随着蒸气升腾,便满屋飘香,馋得我直吞口水。好不容易等母亲揭开锅盖,急忙贪婪地享受着扑鼻而来的香味,并急切地伸长脖子,朝着满锅随沸水欢动的粽子望眼欲穿,巴不得母亲立即将粽子起锅。但母亲好像故意吊我胃口似的,只专注地向锅里瞧瞧,或将露出水面的粽子压向水里,或向锅里加些凉水,便又盖上锅盖。我被提起的食欲,似如止沸的汤水,瞬间随放下的锅盖也压抑了下来,只好无奈地等待。如此三番“抑扬顿挫”后,母亲方才罢手,终于将锅盖搁置一边。她深知我的急不可耐,便将锅里单个的取出一粒,先放入水中冷却片刻,既去去热气,又降降火气,总是第一时间满足我的急不可耐。由于出锅不久的粽子仍然烫手,我只得一边嘬起嘴“呼呼”吹气,一边不停地将粽子在左右手间交替。待解开席草,剥开已由青玉般色彩转呈淡绿的粽叶,眼前展示着诱人的金黄色泽。咬上一口,糯米香、馅料香、箬叶香融在嘴里,绕在鼻尖,过节的滋味瞬间从舌尖弥漫到五脏六腑。母亲看我贪婪的吃相,仿佛很有成就感似的,常常不禁笑逐颜开。那感人的情景、独具的味道,裹着浓浓的母爱,至今铭心刻骨、唇齿留香。
粽子的制作过程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母亲的粽子之所以好吃,是因为她十分讲究每个细节。其中的学问,包括糯米的选用与浸泡程度、木灰水的浓度及烧煮程度、用盐量多寡的咸淡适宜度、包裹粽子的紧实度、蒸煮时长及火候把握等等,必须不断摸索与积累经验,并非轻易就能掌握得好。所以即便市场经济后,粽子已不局限于节日供应,各种口味及形状的也应有尽有、随时都有,但我和妹妹们最喜欢和最熟悉的,还是母亲亲手包的粽子。母亲知道我们的心思,即便晚年仍以食用碱代替木灰碱,以高压锅代替柴火灶,不时包些粽子给我们解馋。就连远在厦门的小妹的女儿,也对她外婆的粽子情有独钟。
粽香之外,端午节值得期待的还有红红的咸蛋。现在不足为奇的鸡鸭之蛋,那时却是稀罕物。除了生日、节日或者疾病康复,平日是难得一吃的。有限的鸡鸭蛋,要么用于人情往来,更常用于向村里的“代销店”换取食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或劣质香烟之类缓解大人不良嗜好的“奢侈品”。正由于稀有,也为了寓意,端午的蛋不仅都染成红色,而且多被装进用五色线编织的蛋袋里,让孩童挂在脖子上,炫耀于胸前。对于如此难得之物,我当然轻易不舍得吃,但邻居的伙伴们每每凑在一起,就难免有人挑战比试看谁的蛋壳硬。有时候还没过足显摆瘾,或经不起挑逗而应战,或冷不防被人突然袭击,当眼见己方蛋破的刹那间,内心总是千般不舍、百般懊悔乃至动怒。当然如果侥幸得胜,则不禁喜形于色,更加珍惜战之能胜或幸而逃脱黑手的红蛋。后来慢慢知道,其实“斗蛋”也是有讲究的,多经历几次就有了经验,胜率也会大大提高。但最多一两天,毕竟禁不住嘴馋,我也忍不住会转守为攻,主动找人出击。落败了,就趁机过把嘴瘾,享个口福,一年一度的端午节随之在脑海中落幕。
端午节正值衣服换季,其实还有新衣值得期盼。虽然那时的夏装品种单一,花样极少,也难有衣、裤、鞋一应俱全,但即便得到一件背心,或者一双塑料拖鞋,或者母亲亲手做的一条短裤,也令人喜不自禁。记得那时盛夏农村的白天,无论大小男人,往往都光着上身和脚板,只穿一条短裤是当时农村随处可见的“标配”。有些爱穿背心者,裸露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与背心遮掩下的肤色形成明显反差。所以即便脱下背心,好像还是穿着背心似的。
农村的端午节往往注重祭祖仪式。再穷的人家,也会早早筹备,至少筹足“五荤五素”,摆在祖宗牌位前。先祭拜先人及家神,而后当然将供品炒热煮熟,一家人围坐着饱餐一顿。这可是春节之后的又一大餐,是有酒有菜的稀有日子,对于早已缺荤少油的肚子而言,无疑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此外,故乡桃源村的端午节还有不少规矩。比如家家户户将菖蒲与艾草混合捆绑挂在大门边,节日当天用谷壳烧艾叶熏房屋大厅及卧室,用雄黄泡酒在厅堂壁上及房门画“卍”,并涂抹孩童耳、鼻、额头、手、足等处,且要喝几口雄黄酒,还用手指弹洒雄黄酒及燃雄黄香于房内四处角落,等等。这些如今都已难得一见的节日内容,其实都有其独特的文化意义及科学依据。比如“卍”来自梵文,是佛教相传的吉祥标识,是佛祖的心印,意为吉祥万德之所集;艾叶不仅“能灸百病”(《本草纲目》载),还与菖蒲并具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防疫驱邪功能;雄黄用于杀虫、解毒等,也已历史悠久。虽然现代科学证明雄黄酒含砷,易致人中毒,不宜内服,但五月渐趋盛夏,暑气升腾,正值一年中阳歇阴生、毒虫病菌流行之始,这些节日形式历经千年,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祈盼和对健康体质的追求,无疑充分体现了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杰出智慧。
作为家庭主妇,节日最繁忙的无疑是母亲。她不仅忙于节日的每个环节,还忙于经济困境年代的巧妇之炊。母亲以其勤劳和智慧,不仅丰富了节日生活,营造了节日氛围,而且给我们留下了永不磨灭的深刻记忆。但母亲在世时,我只知道节日的享受;母亲走后,才万般不舍母亲的味道。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节日情景,如今却只能在内心深处不时涌起。世间之事有时竟如此残酷,难怪小妹的女儿自她外婆去世后,据说一个粽子都不吃了!
二〇二〇年六月二十七日初稿,二〇二二年五月二十九日修改!
来源:中国作家网
编辑:陈娥
责任编辑:陈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