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贯木拱廊桥之乡”寿宁：一群“桥痴” 难了“桥缘”

12月5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第19届常会通过评审，决定将“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从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转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消息传回“世界贯木拱廊桥之乡”寿宁县，一群“桥痴”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们中有执着保护传承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和文化的造桥工匠、非遗传承人、护桥员，还有文博工作者、廊桥文化推广者。

几十年来，“桥痴”们把造桥、护桥、爱桥、写桥作为一项事业，甘当默默无闻的奉献者。如今，他们为中国木拱桥成为世界级文化名片感到欣喜，更为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的存续状况和文化传播得到明显改善感到欣慰。

虹桥立于汴河，桥面摊位林立，人流往来不绝，桥下舟楫穿梭，热播古装剧《清明上河图密码》的开场，艺术再现了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的“画眼”，场面恢宏绚丽，令人过目难忘。

1953年，《清明上河图》首次对公众展出，时年27岁的桥梁工程师唐寰澄赫然发现，画中的虹桥与众不同，结构是木拱而不是石拱，其后还自行设计建造了类似的桥。

从画中走到现实，汴水虹桥的营造技艺从未失传。在多山多水的闽浙边界乡村，矗立着一座座以梁木穿插别压形成的拱桥，虽然使用短的构造材料，却形成大的跨度，堪称中国传统木构桥梁的“巅峰之作”，也是“闽人智慧”“闽东之光”的代表。

1984年5月至9月间，寿宁县南阳镇文化站工作人员龚迪发在开展文物普查时，对下党水尾桥、平溪桥、小溪桥等进行了初步调查。翻开泛黄的《寿宁县文物普查简报》，这几座木拱桥的年代、造型、大小、保存情况一目了然。

这次文物普查是龚迪发与木拱桥保护工作结缘的开始。1998年，时任福建省文化厅文物处处长郑国珍到寿宁就县域文物保护进行调研，听取寿宁县文化馆负责文物工作的龚迪发关于寿宁木拱桥调查情况汇报，鼓励他继续做好木拱桥的挖掘、保护工作，把家乡文化传播得更广更远。

此后几年间，深受鼓舞的龚迪发跋山涉水，遍访闽浙当时已发现的木拱桥。他说：“过去，乡村交通不便，我是三分之一路程走路，三分之一路程坐班车，三分之一路程坐拖拉机。尽管路途艰辛，但只要能找到古桥，我恨不能清晨五六点钟就出门。”

经过科学细致的田野调查，龚迪发摸清了福建省内73座木拱桥的地理位置、保存状况、桥屋人文等情况，其中包括寿宁的19座木拱桥。

郑国珍后来回忆，龚迪发保存着总额以万元计的票据，经一再追问，才得知这些都是他在寻桥过程中以微薄工资支付的，“福建文物工作不断跃上新的台阶，正是凝聚了这样耕耘在一线的基层文物工作者之心血，着实令人肃然起敬、感动不已”。

在寻桥过程中，龚迪发结识了已成为著名桥梁专家的唐寰澄，并结为忘年之交。两人相邀参观了数座木拱桥，在了解到寿宁是全国现存木拱桥数量最多的县份、建造年代序列齐全、鸾峰桥单拱跨度世界最大、造桥合同全国少有、造桥技艺传承七代等情况后，唐寰澄欣然为寿宁题写“世界贯木拱廊桥之乡”。

在上级文保部门和专家学者的鼓励支持下，龚迪发退休后笔耕不辍，编撰《福建木拱桥调查报告》《闽浙木拱桥词目注释》等著作，以大量的第一手调查资料和图片，详述了木拱桥的造桥木匠和世家、造桥技艺与习俗、建桥董事与资金、建桥合同、桥梁文化等内容，成为研究木拱桥营造技艺和木拱桥文化的重要文献。

对桥的痴迷，说到底是对乡土文化的热爱。

本世纪初，寿宁境内因建设牛头山水电站，将淹没长濑溪桥、张坑桥两座古木拱桥。心急如焚的龚迪发等文博工作者四处奔走，唤起社会各界的关注，不仅促成两座桥易地迁建，更推动寿宁县人民政府于2003年将原地保留的17座木拱桥全部确定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2006年，长濑溪桥、张坑桥迁建工程启动，寿宁县坑底乡小东村造桥世家的第七代传人郑多金担任主墨，此时距离他主持建造下党乡杨溪头桥已经过去39年。拾起老本行，郑多金宝刀未老，顺利完成造桥。其间，原为石匠的郑多雄跟随哥哥郑多金学习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

“闽浙各地的木拱桥虽然有所差异，但从桥的基本构成和造桥技术来看是类似的，营造流程包括选桥址、砌桥台、测水平、上三节苗、立将军柱、上五节苗、剪刀撑、立蚱蜢腿与桥面板、架桥屋等，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龚迪发说。

在闽浙两省的共同推动下，2008年，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次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首批“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此期间，郑多金、郑多雄分别成为寿宁当时唯一的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省级非遗传承人。

掌握核心技艺“造拱架”的工匠被尊称为“主墨”，是造桥团队的总负责人。郑氏造桥技艺传至郑多金、郑多雄时，已有200多年历史。郑氏一族在闽浙各地主持建造了多座木拱桥，为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的延续作出了突出贡献。

2021年5月，92岁的郑多金去世；同年8月，郑多雄遭遇意外，受伤去世。短短几个月时间，寿宁痛失两位造桥工匠。所幸，郑氏兄弟生前不吝传技，努力培养了多位可担当“主墨”的技艺传承人，包括郑多雄之子郑辉明、吴宗善、吴大根、李振等人。

“80后”郑辉明原是“门外汉”，受父亲和大伯的影响，从基本功练起，逐渐掌握了整套造桥技艺。最近，郑辉明参与建造的小东村怀恩桥已近完工，这座木拱桥对他来说有着特殊意义。他说：“父亲和大伯建了一辈子木拱桥，能在家乡新建一座木拱桥，是他们的梦想。”

造桥考验技术，也锤炼意志。郑辉明告诉记者：“建一座桥不容易，老一辈造桥师傅责任心强，自己苦一点没有事，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质量，这种工匠精神深深影响了我。”

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在寿宁的传承还打破了“家族手艺传内不传外”的规矩。记者到访吴大根位于小东村的造桥工作室时，他正在打造一个长约3米、高约0.8米的木拱桥模型。“木拱桥的绝妙之处就在于只用榫卯衔接，不用一个铁钉。”吴大根说。

琢磨造桥的事对吴大根来说趣味无穷。他从15岁开始学习木工技艺，到从事古建筑修建，再到参与闽浙多座木拱桥建造，始终在和木头打交道。由于技艺精湛，吴大根已经成为寿宁木拱桥建造行业的中坚力量。

“90后”李振是造桥工匠中的年轻面孔。2018年，寿宁县举办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传承人与志愿者培训班，拥有桥梁与结构工程专业硕士研究生学历的李振第一时间报名参加，后师从郑多雄，刻苦磨炼造桥技艺。2021年，李振在家乡清源镇杨柳秀村主持建造了永祯桥，圆了造桥梦。

2020年初，寿宁县文化馆推荐的吴祥满、郑辉明、吴大根、李振、董勇入选宁德市第六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名单，进一步壮大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传承人队伍。近年来，寿宁桥匠在县内新建木拱桥20多座，为乡村建设增添了一道道亮丽风景线。

小东村走出了造桥世家，自然也保存着原汁原味的古木拱桥。深冬时节，龚迪发担当向导，带领记者参观了建于清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的大宝桥，这座木拱桥长44.55米、宽4.92米，具有“桥廊一体”的典型特色。

闽浙木拱桥与汴水虹桥的最大区别在于桥面上搭建廊屋，因此民间多称木拱桥为“厝桥”“柴桥”以及流传度最广的“廊桥”。清代文人曾感叹“闽中桥梁，最为巨丽，桥上建屋，翼翼楚楚，无处不堪图画”。难能可贵的是，大宝桥的桥体、桥屋及其梁上墨书、彩绘保存相对完好，真实展现了古人的建筑哲学和美学思想。

大宝桥历经146年而不倒，固然与其科学的结构、巧妙利用力学原理有关，也离不开爱桥人士的用心保护。现年83岁的杨金吾在大宝桥畔生活了一辈子，对这座桥再熟悉不过。前些年，他被坑底乡政府聘为大宝桥安全管理员，每日勤勤恳恳地清扫桥面、巡查劝导，守护文物安全。

“大宝桥是村民的‘宝’，你看看桥的柱子，还有桥头的彩绘，这座桥多少岁，这些物件就有多少岁，保存到现在，实在太难得了，我们没有理由不保护好它。”杨金吾说，在他的影响下，女婿吴兴龙接班成为大宝桥安全管理员，继续这份未竟的事业。

作为乡村重要的交通设施，木拱廊桥给人以通行之便，也凝聚着社区民众情感和地方文化认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命名寿宁县为“中国木拱廊桥文化之乡”时盛赞：“寿宁木拱廊桥文化融民间工艺、民俗活动、民间信仰、口头文学于一体，内容丰富，源远流长，传承有序。”

文化是民族的精神命脉。为了让廊桥文化真正“活起来”，走进大众视野，还有一群“桥痴”在默默做着廊桥文化的宣传、推广、展示工作。

寿宁县博物馆原馆长龚健与龚迪发既是同姓本家，又是最佳“拍档”。摄影技术娴熟的他走遍了全县所有木拱廊桥，拍摄了数万张照片，其中不少摄影作品经新闻媒体、社交平台转载而广为传播，让廊桥之美深入人心。不仅如此，龚迪发历年来编撰的木拱桥著作、材料的配图大多出自龚健之手。

“寿宁人对木拱廊桥有着天然的特殊感情，流经县城的蟾溪上还保存着飞云桥、升平桥、仙宫桥、登云桥，群众在桥上通行、交流、聚会，这就是活态的廊桥文化，而我只不过是用相机定格了这些瞬间。”龚健说。

热衷于推广廊桥文化的还有寿宁县教师进修学校教师卢彩娱。孩提时，她和小伙伴在廊桥上玩捉迷藏；长大些，这里成为她往来学堂的必经之路；工作后，她看着父亲为仙宫桥篆刻碑文，为登云桥修复壁画，这些记忆始终挥之不去。

“在教学工作中，我常常思考什么是寿宁乡土文化的代表？如何通过推广乡土文化增强文化自信。随着对木拱廊桥的了解越来越深入，越能感觉这是一座‘文化宝藏’，激发了我要讲好廊桥故事的热情。”卢彩娱说。

为了传扬家乡之美、非遗魅力，卢彩娱主持省级“能者为师”非遗传承项目，录制《非遗传承项目：廊桥》系列视频，编写廊桥文化进校园地方教材《我爱廊桥》、社区教育乡土读本《榫卯智慧 廊桥流韵》，不遗余力地组织开展非遗进学校、社区传承实践活动。

前不久，寿宁县大同小学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木拱廊桥文化体验活动，学生们在了解廊桥历史文化、合作拼搭廊桥模型的过程中，体悟廊桥营造过程中的守望相助，桥与人、桥与自然环境的和谐交融，在心中种下了热爱家乡文化的种子。

一群“桥痴”，难了“桥缘”，只为留住山水间的那一抹乡愁。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的可持续发展已经取得显著成效，越来越多的人期待已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的“闽浙木拱廊桥”能够再进一步，让世界看见并记住这张中华传统文化“金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