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东之光|李尧卿,一个不该被宁德人遗忘的知县
2024年12月8日下午,笔者朋友王君守铭从广州发来微信,此时他正与一位姓李的老先生在一起吃饭,李老先生聊起他的祖上李尧卿,曾任宁德知县,由于守铭兄为寿宁人,因此想了解宁德是否有与他祖上相关的历史遗存。令人遗憾的是,除了地方志中的记载,已经找不到任何遗物,就连李尧卿这个名字对大部分人来说也是陌生的。
回想2022年2月,笔者在《老福宁》发表了《林时芳,一个人和一座城的故事》,在查找林时芳资料的时候,发现他的前一任知县李尧卿资料更多,而且事迹更感人,当时着手准备写一篇关于李尧卿的文章,还特地让小姨夫从深圳跑到广州李尧卿家乡,拍回来几张照片。诸多因素影响,一直没有动笔,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即将过去三年时间,或许是李公在天有灵,通过后人点拨提醒,使笔者重新动笔,翻阅史料,反复揣摩,还原那段真实的历史。
一
民国《水门李氏族谱》中的李尧卿画像(李肇伦、李肇琪提供)
李尧卿,字唐凭,别号太华(一作泰华,太泰通假)。广东广州府番禺县隔山村(今广东广州市番禺区化龙镇水门村)人。自幼好学,卓荦有大志,事父母以孝闻。执亲之丧,悲痛到七天不进水浆,守孝三年丧服不离身。当时的广东提学副使魏校对他非常器重,也就在这一时期李尧卿考取了秀才。
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八月,李尧卿登乡试伦文榜举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授宁德知县。
初入仕途的李尧卿,就好比当年陆游初任宁德主簿,锋芒乍露,壮志满怀,可谁会想到,这里既是他宦途的起点,也将成为他的终点。
明代的宁德,属“下邑”,人口不足3万,地瘠民贫。李尧卿到任之初,就发现地方渔业资源多被外来的“客户”所包揽,“主户”反而得不到实惠,地方矛盾日益尖锐。针对这一情况,李尧卿发布告示稳定民心,而后杀鸡儆猴,惩治了一批不法之徒,使“主户”“客户”利益均沾,地方得以肃静。
比起当时让人头疼的倭乱,渔业矛盾真算不上大事。
明世宗在位的时间里,特别是嘉靖三十一年到三十六年,正是东南沿海倭乱最为猖獗的时期。发生在宁德县的倭寇犯境事件,包括嘉靖四十年(1561年)宁德城陷在内,共达六次,其中四次都很倒霉地发生在李尧卿任上。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数百倭寇从南边的罗源县而来,直抵县城北门,见有防备,烧毁了山西按察使陈寓的府第,扬长而去。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三月,倭寇数百人自西北边的古田县入境,与官兵相遇于石壁岭大道。蝼蚁之师遇上虎狼之辈,结果官兵大败,备倭指挥使刘炌、参将王月被杀,虎狼之辈改走水路,由漳湾夺商、民船出海而去。
面对倭寇一次又一次的侵扰,李尧卿吸取教训,避免正面交锋,并坚壁清野,加固防御设施,在此后的三年时间里,倭寇知道宁德县不是好吃的果子,不敢犯境,百姓赖以安宁。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春,李尧卿三年知县任满,本当升迁,因为特殊时期破例留任。三月底,巡按御史樊献科驻节建宁府,考察地方官员政绩,李尧卿奉命前往。城内居民失去主心骨,怕倭寇趁机来攻,惶惶不可终日,胆小的早就收拾细软逃到乡下躲避。暂时代理县务的主簿眼见稳不住局面,携带印信赶往闽北,面见樊巡按,李尧卿得以返还。经过三天三夜的日夜兼程,于四月初五日深夜抵达宁德县城。
李尧卿顾不上休息,分派壮丁加强防守,民心得以安定。四月初九日,得悉消息的倭寇抵达城下,见城头旌旗招展,方知有备,只得悻悻退去。
倭寇的第三次攻城,仍旧以失败告终。
对于倭寇的这一次攻城,万历、乾隆两版《宁德县志》俱无记载,倒是同治版《番禺县志》卷四十《列传九·李尧卿传》引《李氏家传》有比较详细的描述:
“初九日,贼至。惮其声,不敢攻。十一日、十三日,连遇贼,皆不攻。问守者:‘官何人?’曰:‘广东。’贼曰:‘广东人清正,我不攻。向贤令君借路耳。’先后去。时城内守御,势甚壮而兵实寡,不足制贼,故不追贼,乃逦迤吹箫而行。语陷贼者曰:‘宁德城多衣大红,是何统兵官。’又曰:‘云雾蒙蒙,兵士甚众。’时本春晴,贼顾见之如此,以为神助。”
以上情节涉及神鬼,颇觉荒诞,似不可信。至于倭寇所言“广东人清正”“多衣大红”“兵士甚众”等语,应是不具备攻城机会以后的借口。
另据《李氏家传》、何维柏《忠烈李太华死事传》记载,这次倭寇攻城过程中,李尧卿设埋伏擒敌十余人,巡按御史樊献科上奏朝廷为之请功。
嘉靖四十年(1561年)春二月,倭寇千余人由日本长崎扬帆而至,泊于六都云淡门(今八都镇云淡村),烧杀掠夺,并囤聚岛上,为长久计。狼顾虎视,觊觎着宁德县城这块肥肉。
同年八月,经过半年的准备,倭寇从云淡岛出发,由水路攻打县城东门,李尧卿见来势汹汹,与参将王梦麒达成一致,坚壁不战,倭贼失利返回老巢。
就在双方交锋进入白热化之际,李尧卿留任时间将满,以屡立战功,升浙江处州府同知,只是正式任命还未下达。有人私下议论,以嘲笑的口气认定李尧卿必走。于是下属私下打探,得到的却是李尧卿正色的回答:“任命书还没有下达,我目前还是宁德知县。况且这时候走了,谁又愿意来接任呢?”
李尧卿的两次留任,大大鼓舞了士气。为了打好这场持久战,他组织义兵,日夜操练,培养出魏、钟等姓的四百多名骁勇之士,成为守城的主干力量。
云淡岛上的敌人也在加班加点打造攻城器具,部署着下一场的侵略计划。
二
嘉靖辛酉倭乱前的宁德县城图
时间一天天过去,形势发生了不利于我方的变化,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即将在宁德这座古老县城上演。
嘉靖四十年(1561年)十月二十日,涨潮时分,倭寇率众千余人,驾小船百余艘,对宁德县城进行了猛烈进攻。船只密聚于城外东、南门码头,布置了三部“云车”(即楼车,古代战车的一种。一般在车上高高地竖一个望楼,可以侦查,也可以射箭攻城。)作为前队,直接攻打军事力量最为薄弱的南门“清晏门”,一时间“炮如雨集”,战斗就此展开。
面对这种情况,李尧卿与参将王梦麒仿效古人,“歃血盟众”,誓与城池共存亡。“忠义所激,士卒莫不思奋”,击退了倭寇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当时有一小撮敌寇通过云车爬上城楼,李尧卿持刀猛砍,力斃六七人,鲜血飞溅,把铠甲都染红了。有人主张逃避,李尧卿怕动摇了军心,就地斩首。义兵林应桂、孙文璘、孙文达相继战死,百户汪贞、白麟并部兵狼狈而逃。经过三天三夜的顽强抵抗,城内已无可战之兵,援兵又迟迟不至,二十二日深夜,飓风大作,药焰漫城,倭寇攻破清晏门,县城瞬间沦为人间地狱。
后人把这次历史事件称为“辛酉倭变”。
“辛酉倭变”是宁德历史上最为惨痛与耻辱的一次事件,我们可以从乾隆版《宁德县志》中感受到它的残酷:
“民兵独御三昼夜,被伤者多。城中铳药发火自烧。二十二日城陷,知县李尧卿、参将王梦麒、训导孙商伟俱死之,男、妇被戮及赴水死者无算。贼屯于城九日乃去,官舍民居及库藏案卷旧家法物载籍悉为灰烬。十二月,倭贼复来县,焚烧余屋,署印照磨屠大贞被执,院道以五百金赎之并其印信。邑人多以金赎子女。是年大疫。……计自丙辰迄癸亥,城郭乡村为荒墟者将十年,古今一大变也。”
按照乾隆版《宁德县志》的说法,宁德城陷是因为“(李)尧卿藐视倭贼,竟不申请救援”,在军事部署中出现严重失误,撤城西广福岭伏兵,敦促参将冯镇率部两千人返回省城。
事实果真如此吗?
嘉靖四十年(1561年)八月敌退之后,参将王梦麒率兵四千驻扎于县城西北的广福岭(今蕉北街道茶亭下一带),这里与北面的天王岭刚好形成一个隘口,第一次、第二次倭寇的攻城,走的是陆路,这里是必经之地,伏兵于此,既方便歼敌,又与县城形成掎角之势,县城有难,伏兵可以下山攻打敌人后路。
这样的安排,与当年陈宫在下邳,劝说吕布出城防守一个道理,李尧卿做事谨慎,不会“发昏章第十一”,做出如此不明智的选择,究其原因,与后面冯镇撤兵有关。
冯镇撤兵,是因为倭寇攻打省城,巡抚刘焘紧急召回,并不是出于李尧卿的主意,再说一个知县也没有这么大能耐。虽然乾隆县志记载是广福岭撤兵在前,冯镇撤兵在后,但笔者认为广福岭撤兵的时间,应该与冯镇撤兵同在十月,这时候冯镇已经接到命令,做好撤军准备。不仅如此,刘焘还雪上加霜,抽走了四百名义兵。情急之下,李尧卿只能调回王梦麒的四千人马,毕竟保住城池才是上上之策。
有着福安县、福宁州城的前车之鉴,李尧卿的这种做法可谓明智之举。
道光刊本《广东通志》卷二百八十·列传十三中的李尧卿传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三月,倭寇大举攻打福宁州城,军民誓死守卫,大战七昼夜,敌人被迫退兵,侥幸逃过一劫。
四月,一伙倭寇攻打福安县城,建宁卫驻兵轻敌麻痹,认为小股力量不足为惧,全队撤离(也可能是有意为之),慌乱惊惧的知县李尚德紧急召集民兵,仓促应战,结局可想而知,福安县城两天内就被攻破了。
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的军队机构和军职异常混乱,军队中有各级指挥使、千户、百户、总旗,还有参将、守备、游击、佐击等职位,还有总督、总兵、监军等等,给人的感觉除了杂就是乱,明初各系统各司其职,还算稳固,自英宗“土木堡之变”后,作为主力军的京师三大营精锐被消耗殆尽,各省对付内乱及边关战争,绝大部分都由世袭的卫所军及新建军队组成,战斗力极差。到了嘉靖后期,朝廷及地方更加腐败,国库空虚,粮饷不济,倭寇又都是亡命之徒,单兵作战能力极强,一旦战争爆发,官兵就只能是混乱且被挨打的份儿。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三月,宁德石壁岭之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时倭寇仅有百余人,就能将备倭指挥使刘炌、参将王月的数千正规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王梦麒原本是福建都司署都指挥佥事,并代理福建行都司事,就因为石壁岭之战失利,受到处罚,改任参将。
官兵的无能,成为李尧卿组织义兵的主要因素,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抗倭取得胜利离不开义兵,为此我们不得不佩服李尧卿的过人之处。
广州番禺区水门村龙溪李公祠 罗俊雄 摄
三
宁德城陷、知县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北京城,朝野震动,嘉靖皇帝龙颜大怒。情急之下,巡抚刘焘只能把责任一股脑儿推给了死去的李尧卿。
反正死人不会说话。
但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二月,针对宁德城陷一事,巡按福建御史李廷龙给世宗皇帝上了一道折子,参劾刘焘、指挥使张铨等人失事之罪。福建剿倭不利,刘焘早在几个月前就受到处分,被降职为山东右参政。世宗随即下旨逮捕指挥使张铨,并追赠王梦麒为都督同知,荫一子为指挥佥事,世袭罔替。追赠李尧卿为太仆寺寺丞(一作府通判),春秋祭祀,并荫子翁龄为国子生。
嘉靖后期,东南沿海倭患,西北俺答寇边,“南倭北虏”成为明朝两大外患。连年用兵,导致国家财政困难,民不聊生,再加上明世宗昏庸无道,用人不善,导致官兵征剿不力,倭寇冲州过府,如入无人之境。在这种背景下,朝廷为了维护自己的高大形象,官员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帽,互相推脱,导致一些像李尧卿这样的无辜者沦为“背锅侠”。
倭寇屠城九天后退去,义兵找到了李尧卿的尸首,哀痛之余,以皮革裹归,地方官员为之收殓。就在明世宗给李尧卿平反这一年的夏天,棺木运回广州老家,城中百姓哀惋不已,地方官绅纷纷前往祭奠,并隆重安葬于府城白云凤凰山下。李尧卿门人增城举人刘维嵩(后登进士,官至大理寺评事)亲撰行状,曾任福建巡抚的南海人何维柏(后官至南京礼部尚书)不仅写下祭文,还撰写《忠烈太华李君死事传》,对其壮烈殉国的事迹大加颂扬。南海进士慈溪县知县霍与瑕(礼部尚书霍韬次子)、同县举人顺天府尹黎瞻(“岭南前三家”之一黎遂球曾祖)、举人应天府通判庞嵩(王守仁弟子)皆有悼诗。
在后来的日子里,李尧卿还被入祀广州府乡贤祠、番禺县乡贤祠、忠义孝弟祠。万历五年(1577年)二月,明神宗追念李尧卿功绩,补荫其孙邦桢为国子生,备极哀荣。
在宁德,作为宁德县历史上唯一一位守城战死的县级行政长官,李尧卿似乎没能享受与老家同等的待遇。本县名宦祠内并没有李尧卿的位置,只是象征性地列入州、县志之《名宦》。接任知县林时芳重建城池之后,地方人士感于李尧卿的守土之功,在县城北门城隍庙之左建忠烈祠,祀李尧卿、孙商伟、王梦麒三人于其中,规模不大,官方也并不重视。到了万历十七年(1589年),知县舒应元莅任,距离修祠不到三十年,他看到的却是一番衰败的景象,“本祠宇二重,止顿柱掩瓦,而枋壁牌位俱缺,围垣倾颓,乃为居民种茹之所。”墙倒屋塌,牌位不知去向,已经沦为百姓种菜的场地。舒应元将忠烈祠改作义仓,李、孙、王三公则附祀于县衙左旁的功德祠(戚公祠),以示“与难平寇其事一也”。
万历十九年(1591年),舒应元聘请邑人陈琯重修《宁德县志》,陈琯是“辛酉倭乱”的亲历者,还曾被掳至横屿,饱受屈辱,他在第四卷《名宦》中对李尧卿的遭遇深表同情,并做出了公允的评价:
“不幸倭变,失陷城池,非其罪也。盖城既单弱,又无外援之兵,虽墨子守无术。势穷力尽乃至破亡,以身死之,是亦得正而斃,于义固无愧也。”
李尧卿的守城死节,大义凛然,天地尚为之变色,其间还发生了两件颇为巧合的事情,特予罗列,作为文章的结尾。
明何维柏《天山草堂存稿·祭太华李太仆文》
何维柏《忠烈李太华死事传》媲美李尧卿为唐代坚守睢阳的名将张巡、许远,黎瞻的悼诗中也出现“千秋万岁名,可以并张许”,很巧就在李尧卿殉节的南城门附近,就有一座东平王庙,供奉张、许二烈士。而张巡的香火,又是在元季由李尧卿老家广东带回来的。
在倭寇扰闽的这一时期,先后有两位知县殉国,除了李尧卿,另一位是惠安知县林咸,牺牲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四五月间,早了李尧卿三年。非常巧合的是,李尧卿、林咸不仅都是番禺人,而且同榜得中举人,后来又同一年到福建做官,死后都追赠为太仆寺丞(林咸一作赠府通判,又作府同知),史称“一榜双忠”。
来源:闽东日报
作者:陈仕玲
编辑:蓝青
审核:吴宁宁 梁辉约
责任编辑:蓝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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