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福地·诗画蕉城｜范秀智：与春行

春的到来是悄无声息的。日历上，“立春”二字明晃晃地戳着你，催促着——快去外面走走吧！可当你隔着窗，蠢蠢欲动地打眼一瞧，仍是一张冷肃的脸，板着，拒绝你的任何亲近。明明前几日还阳光灿烂，让人错觉某个冷硬的家伙已丢盔弃甲，全面瓦解。一夜过去，寒意又悄然折返。就在这乍暖还寒中，我们瑟缩着，一脚踏进了七都北山村。

敏锐的鼻子最先嗅到草木的清新，若有若无，正要用力地嗅时，忽又了无踪影，好似被寒意稀释溶解了。疾行几步，便看到两排姿态各异的低矮植物携着蓬勃的绿静候相迎，急匆匆的脚步一下子就放缓了，心生欢喜。伞状叶的积雪草托着一个个绿色的小手掌，俏皮地站在那里招摇；优雅的文殊兰长身玉立，散发着淡淡的书卷气；还没开花的桃金娘显得有些呆头呆脑……再看上面的立牌，“清除湿热、解毒消肿”“行血散瘀，消肿止痛”“养血止血、涩肠固经”，每一句都是来自遥远岁月的温柔叮咛，都是畲族祖先被这些纤弱的草木爱护过的证明。草木的清香一直沉淀在畲族人的日常里——三月三，乌米饭里浸透着乌稔叶的汁，开胃、健脾、祛湿；端午节，山苍子泡水饮用，可温中止痛，行气活血；暑气侵人时，积雪草炖猪肚，清热利湿；秋燥时服用淡竹叶，祛火排湿……畲族的医生因多用草本植物入药治愈疾病，又被叫作“青草医”，这些山野间最普通不过的青草和一个神圣伟大的身份，被畲家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以最谦卑的姿态和最骄傲的语气表达敬畏，朴素得近乎天真。顺着一年四季的节拍，生活在大山里的畲家人小心翼翼地采摘、炮制、熬煮，让这些草木析出精华，以各种方式进入人体，帮着畲族人驱逐病痛，抵抗寒热邪气，护佑健康。这是畲家人的珍宝。

远处青山横亘，如同一尊慈眉善目的卧佛，庇佑着这个新生的畲族村。是的，这里不是他们的原居地，北山畲人本是山中客，得益于“造福工程”政策，搬迁至此，但在山林中生活的智慧和经验并没有就此断绝。畲族人对自己的生命传统执着地依恋着，不肯丢弃祖辈们留下的珍宝，于是，北山畲族中草药专业合作社应运而生。他们建立畲药种苗培育基地、种植园，兴建畲药粗加工厂、畲药展陈馆，注册“畲地人家”地理标识，培养畲医传承人，研发草药泡脚包，推出特色畲家药膳，培育畲药绿植盆栽……现代技术与传统智慧的相结合，让畲族传统在新的家园再次“活”了过来，焕发出新的生机。如今的北山村，已成为“宁德畲药第一村”。

祖先留下来的宝贵财富成了他们致富的密码——察觉到这一点时，我预感似乎摸到了北山村的命脉，这个村庄一定蕴藏着更丰富和独特的文化信息，像一条隐秘的河流，流淌在每一个畲族人的血脉中，滋养着他们的生活与精神。

青瓦白墙上，华丽辉煌的凤凰图腾与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畲族“文字”形成北山独有的气质，古朴神秘。如果认真观察，你会发现畲族的“文字”非常有趣，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少有撇捺弯钩的曲意逢迎，带着一股子执拗、坦率。其实，畲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这些是畲族人在生活中创造的独特表达方式，代表一定的含义。在北山畲村文创园，这些符号被做成了一面翻转墙，供人探索与解读。许多符号与汉字极为形似，显然深受汉字影响，我带着这样的猜想和自信，翻开了一个字体倾斜45°的“田”字木牌，赫然写着“继承家业”。不甘心，再翻开一个倾斜的“中”字，“融合”之意。我哑然失笑，这些符号与汉字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竟有着如此微妙的联系与差异。“田”字倾斜，却指向“继承家业”，可见田地对畲族人的重要性，这是农耕文明的见证。“中”字倾斜，无“中正”之意，却指向“融合”，只要身处一定的环境，总是在主动或被动中受到影响与融合，这是畲族人生存的智慧。这些符号，不仅是畲族人对生活的记录，更是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与表达，承载着祖祖辈辈的智慧与记忆。简单，却深刻；朴素，却充满力量。

文创园里摆放着百余件文创产品，畲字拼图、畲蓝工夫茶具、畲药药膳包、畲族元素海报……这些创意十足的设计来自由60位年轻人组成的“畲设计”联盟。他们还在不断发现和挖掘着畲族文化的独特价值，并用现代语言表达出来，让这些纹样、符号、色彩继续讲述着一个民族的故事，一个关于自然、文化与生命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是他们千百年来与自然、与历史、与世界的对话方式，是北山村的灵魂，是畲族人最深层的文化密码。这里不仅是畲族文化的展示空间，更是畲族人对自身文化的深刻认同与高度自觉。他们敬畏和尊重自己的传统文化，于是不急不躁地把祖先留下的宝贵财富传承好，再步步为营创新发展，让传统文化发扬光大，也让自己从物质到精神层面越来越富足，能够在自己的家园里平静踏实地生存繁衍，与青山绿水相伴相生，这不就是我们所希望的“乡村振兴 文化先行”的典范吗？这才是乡村振兴最根本、最需要的内在力量啊——种子远比花朵更重要。

在草木葱茏的北山村，我越走越热，越走越轻盈，温暖的春风吹得衣裳越来越薄，眉眼都在这春天里舒展开来了，高高低低、柔软轻灵的绿意从眼前延伸至远方，衔接着天与地。原来，春天并不是从远方赶来的，它一直就深藏在山水之中，深藏在这片大地之下，深藏在每一粒亟待发芽的种子里。“春气始而建立也”，漫长的冬季早已溃败，无法遏制的生命力将从万千颗种子里腾空而起，从大地深处汹涌而来，百草回芽，万物勃发，整个蕉城就在这暖意微醺里“换了人间”，那折返的寒意仅是一段序曲，接下来要奏响的，才是独属于美丽乡村的春之曲，活泼飞扬、强劲磅礴，每一个跳跃的音符都是破土而出的碧芽，积蓄着长久的希望与生命力。

如果要给这首曲子起个名字的话，就叫“与春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