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宪铣/我的家乡我的湖
徐龙近 摄
老家古田的翠屏湖,是家乡人引以自豪的地方。只要有客人,老乡们多半会带他们到湖里游玩。生活在老家时,我也随大流,经常带人到湖上。但去归去,私下里却觉得,那湖面虽然广阔,但景点毕竟单一,没有多少值得入诗入画的东西。没曾想到,离家多年以后,那泓平淡的湖水,居然像老家闻名的老酒,日渐发酵,像女人蓄着的盈盈泪眼,让我会忽然依恋起来。
凭心而论, 翠屏湖应该说是一个美丽的湖泊。走进翠屏湖就像走近不施粉黛、娴静大方的村姑,让人感觉特别纯朴自然。与其它人工湖相比,这福建省最大的人工水库,特别宽阔、清澈、宁静,37.1平方公里的水域面积,青山环抱,满眼翠绿;妩媚青翠的小岛星罗棋布,岛上栖息繁衍着4万多只白鹭,翩然起落,稍不经意,就从你盈满惊喜的目光中扑腾而去,夹着几声鸣叫,划破湖面的宁静;若是春雨迷朦,沿湖桃花盛开,落英缤纷,便有“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意韵, 让人想起“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逸致。1960年国家领导人朱德、陈毅和谢觉哉、徐特立来到这里游览,翠色拥怀的湖光山色让他们诗兴大发,朱老总即兴题写了《和谢老泛舟古田水库原韵》,留下了“湖水清平波浪无,楼船并进路航迂。岛中风景明如画,池上鸥飞甚款徐……”的诗篇。我不知道朱老总来的是什么季节,这个远离尘嚣空朦淡雅的意境,是否也让这些戎马一生的开国元勋动了林泉垂钓的雅兴……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反正我们是爱这湖的了。
古田人对翠屏湖的钟爱,不仅是因为自然的美丽,更多的是历史的积淀。因为那湖底沉没的是他们世代生息的家园。上世纪五十年代,为建设当时华东地区最大电站,古田迁城移民,一座自唐建制的千年古城就在那时淹没了。后来人们习惯把那叫作旧城,而把现在居住的地方叫新城了。曾经有人戏说这个叫法实在没有文化内涵,就像生了三五个女孩的家庭盼望生个男婴,把女儿取名“招弟”、“带弟”一般没有品位。当时我听罢也哈哈大笑,经过这么多年寓居他乡的经历,才开始理解割舍乡情的艰难。
告别故土的,总是沉重的,虽然近在咫尺,但毕竟是回不去了。我时常想象在那次浩荡的队伍中,那些沉重的步履和依依回首的眼眸;想象上涨的湖水一点一点地淹没,一种莫名乡情和依恋就如水般渐渐漫开,扩展为一片迷迷朦朦的惆怅和眷恋,直到现在,我们还时常能在年长者谈说旧城的言语间听出那种缱绻的情怀。在他们眼里那穿城而过的河流依然波光鳞鳞,那渡头桨声唉乃依然那样清晰可闻。特别是前几年,逢着大旱,湖面的水位降到极点,很多老人携妻带子去看他们的“老家”,那城墙、大路……依稀可见,老人们指指点点,那蹒跚的脚步,兴奋的神情,无不诠释着对旧事、对故土的依恋……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时间终究如水般逝去,热闹与繁华已经沉没到了湖底,留在梦里的只是往日的喧哗和一些岁月的碎片。在旧城搬迁时,我的父辈们终究是搬不动山、带不走水的,他们只能抬走的那座吉祥的古塔,重新安放在新城的山头,做为一个丰碑,告诉后人,祖先的血脉在那水里流淌;而留在湖心岛上的那座百年前欧美建筑风格的古屋,则成了茫茫湖水中的一处守候的风景;惟有坐落在湖畔的唐时的极乐古寺,依然晨钟暮鼓……从这里走出的连续七次当选全国佛教协会会长的圆瑛法师,留刻在楹柱的“得到此中真极乐,不知何处是西天”的联句,依然让人回味无穷。我想,这联句,除了对佛学的信仰,也许也包含着对故土的依恋吧。据说多少年来,无论湖水如何盈满,也淹没不了那座百年的教堂和这千年古刹的山门。我想,这是水位的巧合,或许也是精神不灭的因缘吧。
人总是要怀旧的,我们时常都会在自己的世界里珍藏纪念的贝壳。对故土的依恋是一种永远化不开的情结,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迁住的地方也不远,但人们对旧城的怀念就像那淡淡的山岚始终笼罩在那片山水之上。在那里,我们经常会在县里出版的典籍上看到旧城的全景照片,会在许多地方看到表现旧城的美术作品,只是那些黑白影象经过岁月的氧化,让旧城显得特别水气氤氲,反倒显得韵味十足了,不由人不起丝丝怀旧的情绪。前些年有人还在惦记沉在湖底的“溪山书院”,那是宋朝理学大师朱熹讲学的地方,后来他们就在秀丽的湖心岛上建了一座溪山书画院,在附近办了一所溪山学校;更有意味的是,居然许多群众自发集资在远离人烟的湖畔上建起了纪念创邑县令的刘公纪念祠,按旧时的说法这就是城隍了, 城隍是要庇佑县城的,那他们为什么选择这荒芜人烟的湖畔?我始终认为这不是一种单纯的精神信仰,更多的是那里有着他们割舍不断的情缘,这与其说是信仰的追求,不如说是对那片山水的精神守望……
有人说: 故乡在梦里,故乡是用来想象的。我相信,人只要背离故土,终有一天是会怀想那人事和景物,想起那片水土养育的深情,而且空间愈远、时间愈久就愈发亲切和温暖,这种情绪不断滋长,就会有了相传不灭的乡情、乡思和乡愁。我怀念故乡,一如老古田怀念旧城一般,所以我理解他们对那湖、那家园的眷恋,哪怕时光流逝,湖水淹没,那山、那水,那乡情乡思也永远如水绵长。因为,此时故乡早已成为一个符号,一种精神永久的寄托和依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