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新锋/老井
宁德网(余新锋) 猴年春节,全家人回家乡——首批“中国传统村落”杉洋过年。一天傍晚,我带女儿去看老房子不远处的那口见证了人世沧桑的老井。
那是口用青石垒成的方形老井。我不知道这口井是什么时候,由哪些本村或者外地的匠人挖的。但很小的时候,我就熟悉了它。老井对面的墙壁上,一排排地刻着许多捐款人的名字。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次水井例行维护后留下的痕迹。那时,我刚十岁。我让女儿好好找找姓“余”的村民的名字。活泼好动的女儿不说话了,凝视着墙壁。我在第一排找到父亲的名字,和当年捐款修井的钱的数额:“一元五角”。那上面,还有父亲的哥哥,也就是我伯父的名字。如今,他们兄弟俩相继离世,都只在世上过了六十多个春秋。生前相处和睦友好的他们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重续兄弟情!我让女儿摩挲着墙上的那三个字,嘱咐在城关出生的她别忘了自己的根,也让她好好记住自己爷爷的名字,那个四十年前刻下的,因为用油漆漆过而至今仍然非常清晰的平凡名字……
小时候,我们绝大多数时候喝的水都是井水。所以,我有时会跟大人去这口井挑水,有时自己去挑水。早上和傍晚,来挑水的人很多,但相熟的村民们都守秩序,并不争抢,有时还聚在一旁谈笑。我们这些小孩在大人聊天时,常常把小脑袋凑近井口,一起往井底望去。那下面,清晰倒映着的小人头让我们不由发出一阵哄笑,惹得大人笑骂一阵,但我们多半会朝大人做个鬼脸,然后开心地跑开了。
记得隔个年头,为了保持水质,这口井口仅容一人打水的老井就要抽干一次。“抽井”的那天,是附近村民们共同的节日,围聚在井旁的人多达几百人。抽干了水之后,会有一个身手敏捷的瘦小村民沿着水井内壁下到井底,不一会儿,他就把我们小孩子最想看到的东西——几条金色的鲤鱼放在水盆里带了上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这几条金色鲤鱼给了我们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甚至有时连地瓜米饭都吃不饱的山村孩子以莫大的乐趣。我们在大人身边挤来挤去,挨训后也不生气难过,只要能让我们多看几眼“镇井神鱼”就可以笑逐颜开了。
如今,这口饱经风霜的井早已荒废多年了。井沿面上有了绿色苔藓。自从自来水管安进了家里,这口井就逐渐失去了作用。终于在某一天,它完全荒废了……
女儿在废井旁站着,不敢靠近,因为井口上放着一捆柴禾,长长短短,很容易碰伤手。这柴禾覆盖下的老井,有谁知道它当年竟是我和小伙伴们快乐的源泉?我凝视着黝黑的井沿,眼窝发热,却又不知道这即将溢出的液体来自何处……
在杉洋村后街,沿着斑驳的石板路,来到了另一口老井旁。这口井也是方形的,在离我家约两百米远的一条小巷子里。如今,这里俨然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它和我家附近那口老井的水质一样清甜。小时候,我也经常在早上去那里挑水。我把塑料小水桶扔下去,发出好听的“嘭”的一声,再抖动绳子,让小水桶翻个身,很快,清冽的井水迫不及待地进入桶中,让我提上来,倒进身旁的大桶里……两大桶水让我有了成就感,虽然稚嫩的肩膀有点疼,但我晃晃悠悠地走在鹅卵石或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满心喜悦。
透着丝丝凉意的清澈井水母亲烧开了,就装在暖水瓶里。我们拔草或者砍柴回来了,去倒上一碗,灌下去,解了乏,洗了尘,惬意也从五脏六腑和每个毛孔冒出来……
时光荏苒而不留。这两口井都荒废了十几年了吧!那天,我独自一人在这口像极了迟暮美人的老井旁等了很久,但没有看见一个村民来挑水。我知道,它真的没用了,只成了我乡愁中的一个符号。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盼望着能有一个像当年我那么大的十岁孩子欢天喜地地从小巷子的另一头走来,手脚麻利地打好水,身手敏捷地下蹲,上肩,把沉重的两桶井水挑起来,朝着家的方面走去……
我还知道,虽然传统村落是农耕文明留给当今时代的最大财产,但时光似乎抛弃了那些原本故事丰富的小村庄,连同村庄里的古道、古屋、古树、古井……在快速的城镇化进程中,中国每年大概有九万个自然村消亡!难怪有专家感慨:“世界任何一个民族没有这么快的速度失去它的村落!”这些村落如同本来应该好好阅读的古书,但却还没有被人翻阅,就迅速消亡了!而那些离开家乡去城市里寻找新生活而很少回来的农人们,也成了在半夜里因思乡而落泪却又不愿意舍弃城市风景的“飞鸟”。
我只庆幸,我眷恋的故乡还在,我也还有我淡淡的乡愁。
如今的我,依旧记得家乡的烂漫田野和古宅旧祠,也仍然在吟诵着田园诗人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我也相信,老家那两口废井还在等待着人们的光临,等待小桶垂落,水面荡起涟漪和水波。我还知道,对废井的依恋,实际上,就是我对文化和传统之根的依恋……
当年老井下的那几条金色鲤鱼,你们虽然早已消失,但你们放心吧,你们一定会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鲜活灵动。而当年两口老井甘甜的味道如今被我依旧回味着,铭记着,滋润着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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