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天堂记
屈指算来,父亲去世已有几年,大约七八年了吧。这个老人,在他的时代活了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三还多一点,这么长时间,他就像一瓶牙膏,一点一点把自己挤空,最后,只剩一个干瘪的壳子,再随手扔掉。“喏,这么轻,这么轻,你看,就跟一只猫似的。”三姐夫最后抱着他的遗体入殓时,反复这么说。出殡那天,我一直送他到了二里外的山上,看着他被放进那个白天刚刚挖好的圹洞里,被封上,不见了。但是,我总觉得被封起来的,只是另一个物件,不是我父亲,封了就封了。我的父亲一直都活得好好的。他挤出来的牙膏,一点一滴都转入到我们、我和兄姐们的身体里,被严密地储藏了起来。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笑声,有时,甚至还会在抬头望天的一瞬间,跟他彼此对视一会儿。这种幻觉,孤身在外的日子感受最深,一回到老家,面对他锄过的地、用过的农具和住过的房间,诸如此类,那种物是人非的冷寂和孤单辟面袭来,不免又如梦方醒,怅然若失。
如今,母亲孤身一人,也已经九十多岁了。老人家不愿意搬到县城来住,执意要留在乡村里,说是自在。这样,她就成了我一份无法释怀的牵挂。虽然见个面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没有见着时,就总想见一见。母亲显然也很想见我。每次回家,在弄口碰到时,她那原本已经枯槁的脸,会忽然间生动起来,高兴地转身带路,领我回屋。有时候,径直走进屋里,却没见着母亲,我也会匆匆放下手中行李,出门去找。母亲,她或许去溪边洗涤一件什么,或许在什么地方拔草、摘菜、拾柴,见到了我,立刻就停下手中的活,草草收拾一下,高高兴兴起身回家。一进屋,还没等我坐下来,她就开始忙活了,先给我倒一杯热水,接着又开始烧火煮蛋茶,蛋茶还没煮好,又问我中午想吃什么。好像我已经饿了好久了似的。我自然不忍心让她为我忙活什么,可我知道,这样,她心里会更踏实,也就都依了她。偶尔恰逢节日什么,朋友们请吃饭,能婉拒的,我也都婉拒了,为的就是让母亲亲手给我煮一顿饭。我心里清楚,这顿饭对她老人家意味着什么。母亲晚年病痛颇多,让人一直放心不下。多少次看到她那一脸憔悴的样子,顿时就心如刀剜。因此,能看到母亲那股忙碌劲,心中反倒觉得宽慰。这说明,眼下母亲身体是健朗的!
我不算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但是,一些情景始终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每天天刚亮,母亲一起来,父亲窸窸窣窣的,就也起来了。父亲起来后,坐在灶前烧火,一边抽烟,一边咳嗽,烟抽完了,将烟筒就着地上的石头哒哒哒地磕烟屎,然后扯开嗓子喊我起床读书,说是空腹读了,饭一吃,就压在了肚子底,记得牢。到吃饭时候,他总是把最大一只泥鳅或最大一个田螺夹到我的碗里,并笑呵呵地说:你这个家伙,吃得粗。那个时候的乡村生活,泥鳅和田螺算是最好的菜了。母亲呢,她一天到晚,又是舂米又是挑水、煮饭、洗衣服,还要到地里拔草喂猪,快去快回,里里外外忙不停,经常喊心肝疼。可是,她一听我说不舒服,刚刚自己还在床上躺着,马上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将脸颊贴着我额头试一会儿,再伸手摸一摸,说果然有点热,随即转身出门,到山上为我拔草药去了。她自己病好像就好了似的。如此等等,这些小事里,深藏着大爱,只恨当初年幼,懵懂无知。直到几十年后我女儿出世了,自己当上了父亲,这才感觉点滴在心。
是啊,如果说父母就是儿女的天堂,那么,我的天堂,在我明白它是天堂的时候,早已经缺损了一半,并有点儿残破不堪了。父亲去世多年,如今阴阳两隔,音讯不通。母亲的眼里虽说依然充满了慈爱之光,但是,那光,已经不如当年那般清澈了。母亲她老了,她已经把所有的美好都献给了我们。现在是,我自己又成了女儿的天堂。女儿她聪明、乖巧、漂亮,在语言和音乐方面表现出一定的天赋,我非常疼爱她。可是,瞧她那一脸天真样,她又懂得什么呢?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其实每个人都曾拥有过天堂,都曾生活在天堂里,可总是明白得太晚,直等到它残缺、或者消失了,才努力去修补,去追忆。这样的事实虽说依然很美,但终不免有点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