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三衿山下降龙村
乾隆年的《屏南县志》记载,三衿山,在横垄村后。光绪三十一修订的韩氏族谱里,背靠三衿山的横垄村,被改称为与其方言读音相似的降(xiáng)龙村。相较之下,横垄的叫法乡土气浓厚,而后者,似乎就霸气很多,并且她的霸气,还似乎颇有来历。
三衿山上广阔的风水林,是一个乘凉、攀登与探秘的好去处。两棵树心已成空洞,却依然枝叶婆娑、直逼苍天的楮木王,会令你惊叹顽强的生命,居然能造就如此神奇。而山中另有一种奇树,同根双干,如钟情男女相偎依,还听说只开花不结果,且一半若死了,另一半也不会活,有人说这叫鸳鸯树。只道人世有痴情如此,才知树的世界里,顽强的顽强,脆弱的竟也如此脆弱。山上有一岩洞,人称“皇帝崆”,传说明朝建文帝逃难到此山,便在这个洞里藏身一直到死。死后棺木被送去安葬,所以村里的祠堂又有沉棺之谜的说法。但至今也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村民却依旧深信不疑,口口相传,有板有眼。而三衿山,也因此除了给予我们新鲜的空气、凉爽的林荫之外,还多了一种若有又若无,隐约又神秘的帝王之气。
乡土气,是村庄最朴实的气质。就如她的原名横垄一样,走进降龙古村,你也一样会被浓厚的乡土气包围。你对当地人习以为常的村子,有诸多好奇,摸摸这、看看那,甚至拿起相机不停拍的时候,你的样子便成为他们好奇的对象。但他们并不干扰,只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有时还心领神会地为你提供你想要的道具,甚至友善地为你带路。天热的日子,会主动为你端来一碗茶水,或招呼你去他们的屋里歇息,这便是在乡土气里生长的村民与生俱来的淳朴与善良。
村中的巷子里,总会遇见一两只久违的狗或者鸡。有水的沟渠,或者还有一些鸭子在那玩耍,对你的来去爱理不理。转角的农舍里,锄头、犁耙、打谷机和一些叫不出名的农具,一应俱全。看着它们,你会想到村民为生活而必须忙活的操持。而他们闲暇的消遣,看起来多么简单!村里的小店铺,既提供了生活用品,更是村中老少的乐园。店里有柜台、有电视,也有桌子,来店里的人,有买东西的,也有来打发时间的。打牌的打牌,看的看,神聊的神聊,听的听。闲暇的时光,就在这样的互相陪伴中,不知不觉地过去。
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你还会不时遇见那些土墙与黑瓦。一会儿是普通的两层土墙,一会儿则是一层土一层木。最壮观的,是那面民国时期夯筑的三层土墙,已经失去中间的房顶了,但墙顶还留有遮盖的瓦片,所以依然保存完好。墙上的弧形门框和窗框里,透着蓝天,在四周的房屋堆里脱颖而出,格外惹人注目。每次到村子里,我都会忍不住抬头多看它几眼。而那些马头墙,总是带着经年的高贵与奢华,将村庄的乡土气骤然逼退,并引你去找寻与它们相关的踪迹。
村中遗留下来的许多古民居,不仅门庭的石刻考究,屋内窗子上的木雕也极为精细。更让人惊叹的是,其中饱含的浓厚书卷气,几乎随处可遇。在这些古民居门庭上雕刻的对联中,既有你意料之中的“圣恩天广大,文治日精华”,又有让你想不到的“望重图麟阁,文誇造凤楼”。而当你走进屋内,看到厢房两侧窗子上的对联“佐汉英功伟,肥唐相业高”和“架叠名臣疏,堂开宰相花”时,韩家祖上的赫赫功绩,便跃然于眼前。你还会发现,既有饱含典故的“筠馆绿侵孺子榻,药栏红映邺侯书”,更有无限风雅的“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安石文章辋川画,眉山歌曲伯牙琴”……寿山乡的降龙村,曾作为茶盐古道上的重要节点,素有“屏南东面第一村”之称,所以也曾一度有过商贾云集的繁华。古民居里的种种所见,说明了韩氏先祖在实现物质辉煌之后,开始注重对文化的追求。而村里至今还在的那座旧书院,应该与此有不少瓜葛。
站在降龙古村的路边,一眼就能瞥见远处山岗上的一座屋子,三层外翘的檐角使它看起来格外与众不同。村里人说,这是过去的书院。走近了去看它,却只见苔痕遍布的墙角和黯旧的壁板。推开门,便有一股幽远之气,从时光深处扑面而来。显然,这里已经人迹罕至了,山边的林子里不时有几声鸟鸣,使得这里越发显得静谧。但这在过去,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读书之处。如此清幽的环境,坐下来,可以静心投入既有颜如玉、又有黄金屋的书中世界,走出来又可一览家乡的山田、屋厝与炊烟。古人说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应该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可以做到吧?而从小就心中装满家园的读书人,才会满腔热情地执着于故土,就算是远离故土去报效更广阔的河山,也一样会有万里故乡情。
村里一些旧屋的墙边,不时会看到旗杆石,或站或躺的,只是都已不见了旗杆。古代中举者根据功名级别的不同,会得到相应的一杆旗作为赏赐。族人则请石匠打好一对旗杆石,再将旗插在中间,竖立于祖居或祠堂前,以彰显功名的荣耀。在降龙村,许多久经风雨的原有木制旗杆已腐化,而剩下的旗杆石,有的被作为他用,也有的或已毁、或被盗,不知去向。唯有村里的祠堂,尚存两对仍带有旗杆和方斗的旗杆石,每对石上分别刻有时间和得主的功名与姓名。两根笔直的旗杆高高地指向青天,旗杆之下,两位韩家学子悠远的书卷气,在这座已有五百年历史的祠堂里回荡。
生长于降龙的村民,祖祖辈辈信奉摩尼光佛。在村庄肇基至今558年的历史中,他们始终坚守着这份信仰,并将其延续到今天,从未遗失,也因此彰显出这个家族的坚韧。曾被称为明教的摩尼教之兴衰,纵然与明王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都已经成为历史,早已退却王朝纷争的烟云,还原它作为宗教本来的面目,只被作为一种精神的寄托来信奉。如今,它作为国内唯一活性形式存在的一种世界性宗教,而被看成珍贵的文化遗产,使得原本就被诸多故事与传说包围的降龙古村,在她已有的霸气、乡土气和书卷气里,又添了一种远古的神灵之气。
而她,这个叫做降龙的村庄,无论是沧桑与荣耀,都始终在三衿山下安闲,与从前一样,在一个又一个日出与日落里从容自若,安然作息,也与从前一样,又将在新一年的正月初四和初五,用爆竹与烟花造就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天,在这样的不夜天里,为他们信奉的摩尼光佛,献上朴素的供品和祭礼,以实现他们最朴素的愿望,祈求神灵的庇佑与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