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步舒/云端上的父亲
宁德网(李步舒)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整整三十年了,已届知非的我一直很想为父亲留几个文字,可是愈发淡远模糊的背影总让我无法从容落笔。父亲如同天上的絮絮流云,卷舒飘忽难以触摸,直到有一天,我回到老家,面对父亲的遗像思绪万千。
那一年,高中毕业,父母已经没有养儿的义务。那一年,父亲扶病在家,家境更加困窘。何处谋生便成了我的第一要务。南下!南下!或许与福建前世有缘。第一次出远门的心情是复杂的,小小的行囊无法包裹住此去茫然忐忑的心。一辆45座漏风的客车送我到了柘荣,落脚在此生忘却不了的地方。永远记得临行那天,父亲从箱底捧出一部发黄的书,叮嘱我说:你爸就这压箱底的宝贝啦,今后的生活无论多么潦倒,都别忘了读书。当时的我艾艾而应并不上心。这部书名叫《唐诗合解》,1928年父亲购于福鼎文成堂书店,线装竖排水印版。购书时父亲也才十多岁,正拜在老家桥墩名望很高的秀才黄子木先生门下识字断文。那天,他与一帮同学跟随先生徒步越过分水关淘得的。父亲在书的最后一页眉批还说到,解放后曾借给我的舅舅,直至1975年赐还。重逢此书父亲的心情是愉悦的,十分感慨皆因出借,躲过了1960年桥墩水库崩塌涤荡一切的天灾,躲过了就连林中鸟儿都懂得噤声的“破四旧”人祸。如逢久别的老友般着着实实地修葺了一番,让这部承载着父亲青春岁月美好记忆的老书,重新散发出阵阵的墨香。
父亲的赠予自然有着特别的意涵。然而,在当年,在为生存而努力的匆匆行旅中,这部书曾备受冷落平添霉斑点点。直至迎来了文化多元包容的好时代,一切近乎枯萎了的人文风物和思想领域,在化雨春风的鼓荡下渐萌渐发。也促使我渐渐地意识到,透过父亲的馈赠与语重心长,这世上有多少中华传统的精粹是那么地值得去膜拜顶礼,案牍劳顿之余便时常舔唾翻阅。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也常供于案头窗牖,期盼着通过紫外线的烤问品读出父亲的音容笑貌。在与友人相聚的茶余饭后,也借此书为题说道人间沧桑。内心信马由缰久了,便在深处对父亲多了份由衷的敬佩与感念。
父亲本应是个读书人,文弱、清瘦、木讷。时运的不济,生活的重压,使他面对嗷嗷待哺的家小未能脱俗。终日里倾神于街市的蝇头小利,养家糊口。从我记事起,父亲的神情就是忧郁寂寥,仿佛怀有千千心结。天刚蒙蒙亮,一担装满新鲜蔬菜的竹筐挑子,一副弱不禁风不胜载荷的挑姿,蹒跚上路据街摆摊。晌午落市归家后,寡言的父亲便忙于整理当天售余的各色蔬菜,为它们乔装,以图来日有个好价钱。专注的神情就像修葺那部老书,捻败叶、涤芜杂、缚草绳。尽管日子依然艰辛,父亲也有开心的时刻,那便是一群当年的“文艺青年”悄然造访的那阵子。乐为人师的父亲往往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十分高兴地解答关于学习传统国学方面的诸多疑惑,认真地分享他们的心得。记得来家最勤的是我的一个远亲表兄林成昌,他酷爱绘画书法,来时总是笑嘻嘻地抱着一捆习作,铺在原本窄小的饭厅地上,谦恭地等候父亲的评说。后来他生活在温州城里,还是个远近闻名的工艺美术师。
父亲精通乡俗文事,为人随和古道热肠。纯朴善良的乡人从来都是以“先生”敬称的,父亲对此也非常受用,往往灿烂的笑容随声绽放。老家有座杨府爷庙,一向香火鼎盛,庙里有百首签诗,专供祈问行事凶吉与否作参考。抽签后乡邻从不用抄录签诗句子便往我家,父亲只要问清签数,就一边朗朗吟诵,一边根据来人所问心事引申释疑。即便在文化凋蔽的年代,即便是在豆大的灯火下,那时那刻的父亲神采飞扬,一副学究的模样儿,引经据典侃侃道来,浑身散发出作为乡间文人的无比自尊与快意。也只有在这等的围炉当中,耳濡目染地让幼小的我们,隐隐感悟传统文化的无限魅力,并亦步亦趋着。
在乡俗纯厚的过去,尊重知识是从敬重一颗颗文字开始的。父亲时常要求我们莫乱丢了涂过字着过墨的纸张。待收集满筐后,总会带上我到村头的“字纸炉”焚烧去。看着一炉的火光化作袅袅青烟,这时的父亲便会用半是吓唬半是玩笑的口吻教诲我们:要敬重文字,不听话长大了装在脑子里的学问就会被天上神仙收回去的!如今想来,用神化了的言语启发、引导和崇敬古老文明,未尝不是一项美丽的实践啊!
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四序不可逾越,然而对父亲来说,病来得太早,痛苦也太漫长。正月初二,花甲刚过的父亲与往常一样上街摆摊,当他撂下担子时,却仰头昏厥在摊位上,后脑勺磕在身后一块米把长石条锋利的沿上,婴嘴般的口子血流殷殷。从此,破伤风引起的冠状动脉粥样硬化的病魔就缠上父亲,从扶杖立足到椅上孤独,直至卧床不起整整十个年头。
人们常说父爱如山,那是因为爱得深沉、悠远。山,因水而灵动、超脱。山,也因云雾而神秘、唯美。我深信,在与山最近的地方定然有我父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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