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晓琼/重生
重生
□ 欧晓琼
我家的“地标”是一株养了八年的三角梅。它真是个顽劣难驯的野孩子,枝条乱发似地旁逸斜出,拦都拦不住地把大半个身子探出阳台护栏,桀傲不羁的样子让人又爱又恨。时节已是深冬,它枝头上一咕噜一咕噜火红的花儿像一则则热情奔放的宣言,宣告着寒风对它的束手无策。花都开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凋蔽的迹象,生命力强健如斯,真难想像,去年它曾经“死”过一回。
犹记去年这个时候,一场寒潮过后,它枝干上的绿叶一片片干枯,成了深褐色,像被大火烤干的纸片似地发脆,枝干也如铁棍一般,冷冰冰地皴皱着,一夜之间沦为标本。
从此以后,每次在路上,看到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原先绿意葱茏的山林,变成鬼剃头似地褐色一块、绿色一块,就想起自己家里那株跟它们同命运的三角梅,便怅然若失。正像一段伤心的往事,你以为埋葬了,却在时过境迁后因一个际遇而被勾引出来。人非太上,孰能忘情,情之所衷,正在我辈。我浇水,它开花,人与人,人与物,都是在相互的照料中生情的吧。而且,随着年纪往上走,一方面,对很多人和事都看淡看轻了,另一方面却是对很多凡物渐渐生出不舍之心,特别是深情相伴过的。没把它连根拔起,扔到垃圾桶,浇花时,还是给它一勺清水,只因一个“情”字难了。
和风淡宕,暖日生烟,春天来了,每一片叶子,在春风中舒展它娇嫩的花叶,每一根枝条,在春风中轻舞它袅娜的枝条,只有它,像一拍两散的恋人,明明知道另一个人的存在,就是死去一般的半点消息也没有。
直到暮春的一个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在阳台上浇花,突然发现三角梅柴柴的枝条上爆出一点点沙粒般大小的褚红色幼芽,不细看,不能觉察。再过一周,沙粒变成米粒,然后有绿豆一样大小了,有黄豆一样大小了,叶片儿张开了……不管我信与不信,枝条上细细嫩嫩的叶芽都明确示意我发生了奇迹。
多像一个云游多年的故人,走出你的生活一段时间之后,重新出现在你的生活里!“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况乎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生命的兴发总是让人欢喜和感动。而对于一个人生过半的中年人,见过人世间太多不可返的消逝,多少情事转瞬变成哀痛憾惜的往事,失而不得,是万古常新的永恒怆恨,死灰复燃,简直就是一个神话故事了。
无法想像在幽暗的日子里它经历了什么,你都无法进入一个人心魂深处的梦魇里去探寻,更何况一株三角梅。可以想见的是,叶芽在铁棍似的枝桠上,一点一点地挣扎出来,有如越过刀锋一样难吧。
很想问一问它:你怎样保持你一点未死的心魂,或者是自我完成的愿望挽救了你?或者尘世里还有你的牵挂,你还没有爱够,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愿未了?支撑你熬过最难时候的,是什么样的意志与愿望?人生最漫长的那些夜晚,如同一条黑暗的隧道,身外月圆月缺,风寒风暖,和自己都无关。当身边的花草在春天里争奇斗艳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深鱼?生命被挫伤的痛苦,可以只字不提,迈向重生之路之辛酸,也可以归于无言?
无从问,也无从知。
以我凡胎肉骨的浮浅眼光,自然看不透植物根茎生命的隐秘内情,人与植物,各有各的困顿。我在尘世间流落与飘零,却也知道植物在生与死之际,困难的不是面对各种挫折和打击,而是面对各种挫折和打击,依然不失去对人世的热情,对生命的渴望。
重生的三角梅,让我再次感到生命的卑微和伟大。
责任编辑:陈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