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景华/紫帽山下种花人——2017早春晋江行
我曾在圆坂的济阳楼和仙洞桥的乡村公园,与蔡其矫老师一起种花。如今,我再次来此,寻找蔡老种植的花木,并联想他歌吟故乡的诗篇。
——题记
鞭炮花开凤凰木下
2017年2月16日下午,我又来到蔡其矫老师的故乡圆坂。
济阳楼外的围墙上,鞭炮花(炮仗花)的绿色藤蔓覆盖着整个墙头,大门前的藤叶上开满了一串串金黄色的花朵,使早春的气息更加浓郁。蔡老一生爱花木,所以,花木也通人性,围墙上的鞭炮花似乎懂得蔡老的心意,好像今天要替他欢迎来自各地的文朋诗友,开得这么红火、耀眼、热烈……
在大门外,刘志峰介绍蔡老的三儿子蔡三强先生与我见面。他代表蔡老的家人,专程从北京来晋江参加纪念蔡老逝世十周年的系列活动。此时,也作为主人,欢迎各地的来宾。
走进庭院,略感不适的是地上都铺着长长的条石,已看不到脚下的土地。我想起第一次来到济阳楼的情景:1994年9月,我来晋江参加福建省图书馆会议,事前写信给在福州的蔡老,希望到圆坂的旧居济阳楼看看。蔡老很细心,打电话请曾阅先生带路。28日下午,我随曾阅先生来到济阳楼。此时,蔡老还未到,常来这里的曾先生,看到庭院中的花木有些干枯,对我说:我们先给花木浇水。蔡老回家后,要是看到花木缺水,萎了,焉了,会很心痛,难过和自责。于是我们从小水井里打水,给花木浇水。每次提水,从小水桶滴落到水井里的响声,有一种寂静中的清韵……
第二次来圆坂,是2001年的五一节假期,我从宁德先到福州,再陪蔡老,带着一些准备栽培的花木,乘中旅社的大巴到圆坂。曾阅先生也从晋江赶来,他是种花的高手,蔡老请他来帮助给兰花分盆。我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着。养兰花需要在盆底垫黄土、木炭和头发。黄土和木炭已准备好了,蔡老又急忙赶到村里的理发店去要头发……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后,看见蔡老已在庭院里转悠。蔡老兴致很高,一一向我介绍他从全国各地带来的名贵花木。来到一棵盛开的玫瑰前,蔡老告诉我:有一天,这里的风很大,红色的玫瑰花在风中摇晃,红光四射,触发了灵感,他联想到女友的舞姿,写了著名的《风中玫瑰》……
开会的来宾都到齐了,济阳楼前举行“蔡其矫诗歌研究会”成立仪式。一会,头上响起了轰鸣声,抬头一看,原来是无人机在低空绕着济阳楼航拍。
仪式后,大家参观济阳楼,我又来到二楼蔡老的卧室兼书房,与蔡三强先生作了一些交谈。蔡先生很郑重地对我说:“我爸爸生前交代要我把这两本书还你。”他拿出一个印有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信封(这是蔡老夫人徐竞辞的工作单位,她今年已经98岁了),上面写出“还邱景华书”。我已记不得此事,从未封口的信封里,拿出书一看,是《李白年谱》和《李白丛考》。噢,我想起来,蔡老晚年研究李白,曾要我找有关李白的书借他。这件小事,蔡老还一直记在心上;蔡三强先生还特地从北京带书来还我。此时,他的脸上有一种完成父亲托付之后的轻松和淡淡的笑容。蔡老信守诺言的美德,以及从蔡三强先生身上显示出来的家风,让我深深感动!
刘志峰又介绍我结识蔡老的侄儿蔡荣生,我送他一本《蔡其矫年谱》,并提出想看看蔡氏家谱的愿望,他一口答应。不久,家谱拿来了,我细细翻看,并向蔡荣生请教有关内容,他一一作答。我再用手机拍照家谱中的有关资料。
看完了家谱,我和蔡三强先生边谈边到后山仙洞桥的“乡村公园”,那是蔡老晚年苦心经营的绿色家园。参会的众多来宾早已聚散在亭子边上。我快步来到蔡老的墓碑前拜祭,放下背包,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心里默默地祷告:蔡老,我来看您了!还带来了《蔡其矫年谱》……我终于可以放下郁结在心头的十年心愿。
头上的凤凰木,比十多年前又长高了许多,舒展开的绿色枝叶,遮盖着蔡老充满诗意的栖息地。一直站立在凤凰木下的燕影和静芬,眼睛已经温润了,闪着泪光……
每年夏天,凤凰木开花,那数不清的鲜艳花朵,开满了向四面空间舒展的枝条。即使是秋风吹起,凤凰花一大朵、一大朵地落下来,也依然是鲜艳如火……
故乡红
在晋江梧林社区的古民居里转悠,眼睛有一种应接不暇的紧张。这里是闽南著名的侨乡,在海外谋生的华侨,积累了一定的财富,都要回老家建房盖厝,于是梧林就有了一批哥特式、古罗马式的洋楼,成为侨乡的标志性建筑。
但真正吸引我的还是红砖红瓦红照墙的闽南古厝,虽然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雨,仍然是那种似乎是永不退色的温润红。有的古厝,长期无人居住,但走去居然没有破败之感,因为屋内居然长着盘根错节的榕树,繁茂的枝叶覆盖着古旧的房屋,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特别是走出大门,看到温暖色泽的红砖外墙,我得到的是一种喜庆和吉祥的红色心理暗示。
在晋江市内的“五店市”走访,我依然是被红砖大厝所吸引。这里的红砖大厝,还是闽南官式建筑,但更大更气派,外部墙面的红砖是私人定制的独特图案,更加讲究,体现了当年宒主的富有和文雅。在这样的红砖古厝内,听着小戏台上洞箫和琵琶合奏的悠悠南音,会深深感受到闽南独特的文化氛围和内涵。
在晋江,看到的不仅有红砖砌成的外墙和盖顶的红瓦,而且室内的地板,还有窗户的装饰,以及小巷的地面,到处可见红砖。据专家研究:闽南的红砖古厝建筑,是以泉州为核心,向周边辐射,其中泉州“最红”,漳州的红砖厝多以红砖和灰砖混搭,厦门和金门的红砖厝也有些不同。今天,我看到的就是属于“最红”的红砖古厝,心中暗喜,心理上似乎又为眼前的红砖古厝,增添了一层红红的色彩。
在四处照眼的红砖厝中,可以强烈地体会到红砖文化里积淀着闽南人热情、豪爽、乐观,爱拼才会赢的冲劲和昂扬精神。
一位久居异乡的晋江诗人,这次回乡参会,一直忙着在各式的红砖老厝前留影。会后在微信上把这些照片刊出,称之为:“我眷恋的故乡红”,表达了游子对家乡红砖色彩的深情思恋:红砖古厝,已成为家乡的一种象征。
我是从青砖灰瓦的闽东来,年青时刚到宁德蕉城,有空很喜欢在老城区的小巷里转悠。那里是当年大户大家的住宅,一律是用青砖砌成高高的防火墙,和经历了数十年风雨而散发着古意的由灰变黑的瓦顶。在青砖夹道的幽暗的小巷里行走,看到古旧大门石阶边上滋生的青苔,脚步会不知不觉放慢,怀古的幽思油然而生,因为满眼皆是沧桑之感……
在青砖灰瓦的闽东,生活了几十年,一直未觉察到这种民居的色彩,可能过于暗淡,对人心灵的暗示偏于内敛和沉静,属于“过去式”;相异于闽南红砖文化内涵所蕴含的“向前看”。所以每回车过闽南,或踏上闽南的土地,首先被惊艳的都是闽南温润的红砖墙,和盖顶的红砖。从我客居的厦门海沧高楼的窗口下望,对面就是红砖盖顶的学校。我常常喜欢站在窗口观望:雨后的盖顶红砖,特别地新鲜明朗,心里总会滋生出一种愉悦的美感,一种发自生命内在的淡淡欢喜……
我记得有一回到晋江圆坂,蔡其矫老师曾带我去看他出身的老厝,也是典型的红砖墙面的闽南民居。那时已经没有人居住,从外墙的窗口向屋内望去,只见一片空寂和荒芜。但是红砖砌成外墙,还是一片温润的深红,依然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诞生在这样的红砖老厝,也许红砖鲜艳的色彩,早早就潜入他孩提的双眼和心灵,奠定了他的美感基调。蔡老晚年在《我的童年》中写道:“童年决定了人一生的气质、爱好、心灵发展方向以及艺术观赏的穿透力。”我想,蔡老一生喜爱红色,也许是一种闽南红砖文化色彩基因的遗传。他的诗篇色彩的基调,也是红色:在他的诗中,有风中玫瑰“飞舞的焰火,跃动的霞光”;有在光明中燃烧的枫叶;有亚热带光泽的红豆;有珐琅般色彩的木棉的热焰;有如跳动点点鲜红的火的临江刺桐花;还有在远山苍茫衬托下,有如一树飞扬焰火的乌桕树……最后,他所选择的诗意栖居地也是开放着火红花朵的凤凰木下……
蔡老一生热爱生命、热爱生活,虽然屡经坎坷,但他所追求的是“化苦难为欢乐”的美学;而红色,就是欢乐的色彩;故乡红,应是蔡其矫诗歌欢乐美学的基调。
1964年,蔡老写下著名诗篇《红甲吹》。“红甲吹”,是闽南民间喜庆的音乐,是以小鼓、唢呐、小锣为主的乐队。吹鼓手都穿着红马甲,所以叫“红甲吹”。
如此甜蜜而又华丽
闽南民间喜庆的乐音;
那铜钲缓慢的敲击
吹起阵阵欢乐的风,
那锁呐急啭的吹奏
有如早春林中百鸟的交鸣。
于是我又回到孩童时候
用喜悦的眼睛看到这一场景:
到处悬挂着腥红锦绣的帐幔,
长长的杉木板铺在天井,
吉祥的歌句,飞扬的粟米,
还有新娘衣裙的悉悉声。
记忆中的故乡全出现了
带着它的色彩和它的风情:
扁担挑着雕缕涂金的漆篮,
戴花的妇女芬芳袭人,
稻田荡漾着明亮的气流,
蜜蜂身上沾满金色的花粉。
在这首诗中,穿着红马甲的吹鼓手,吹奏的是喜庆的“红甲吹;新婚场景到处悬挂着腥红锦绣的帐幔;雕缕涂金的漆篮;蜜蜂身上沾满的金色花粉……总之,留在诗人童年记忆里的家乡色彩和风情,多是红色的——
这就是蔡老诗中充满欢乐色彩的“故乡红”!
责任编辑:陈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