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音/那一片野海滩啊
叶子说,带你去看一片野海滩。
一路风尘。已经看到了海水的蓝衣裳飘荡在小路边的枝叶间,车子却突然掉头往山里拐,把海摔在后面,远远地摔到看不见的地方,好像见了海被吓住了,掉头就跑。我大喊,错了,错了。叶子常常路盲,让人不大放心。这路明明是通往深山里去的。但车听路的,不知道路又听谁的,顾自在野山地里拐来拐去,而我坐车上,只好听车的。果然,路和这野海滩是老交情,路很熟稔地把我们带到了海滩边,好像很哲理似得告诉我们,有时看着是远,其实是近,有时看似亲近反是疏远。离开是为了靠近。流浪是为了回家。
好吧,这片野海滩啊,看去是有些野,少人迹,但于水族却亲切、安闲、自在。到处都能看到水族的生命迹象,这是其他出了名的沙滩难以看到的。叶子说,太阳落山后,或岸边那所房子里,海带育苗季节结束,工人都离开后,这海滩真是有点荒得瘆人。而此时,天高日丽,乾坤朗朗,我只觉野得好,粗旷,原始,水波壮阔,没一点瘆的感觉。海浪一波又一波从远天起伏而至,哗啦啦哗啦啦地追逐,涌动,拍击着岸石岩崖,绽开一簇簇涡形浪卷,飞沫四溅。天空晴蓝得像水洗过。也有云絮飘过,也是刚洗过的样子。海水随天色和光线变幻色泽和光影。黑魆魆的礁岩丛怪石嶙峋兀立,岩面布满凌厉的蛎房。海蛎房里主人幽居,房门紧闭。也有一些屋门洞开,人去楼空。一间间海蛎房相邻粘连堆垒,一疙瘩一疙瘩的,马蜂窝一样粗砺麻挫,形成锋利的隐形刀片,稍有不慎就会被划伤手脚。岩崖的褶皱或石缝夹壁,一粒粒海瓜子侧身堆叠,堆叠的也有小淡菜。麦螺,花螺,这里那里,喜欢三五成撮,闲聚在安静的浅水里。运气好,还会碰到岩边趴着一只章鱼,袋子似的圆头拎起来,八条布满吸盘的软足随即黏住你的手,乱藤样和你纠缠不清。岩石间的水坑里游着一些小跳鱼。你随意搬动一块石头,突然就有两只青壳小方蟹仓惶逃逸,躲到另外的石头底下了。
寻一个看去饱满个大的海蛎房,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敲开蛎壳,就有海蛎汪汪地卧在壳里,像一个镶蓝荷叶边褶的微型灰白布袋。此时布袋松瘫,不像煮熟那样袋口紧束,鼓囊囊的像装满财宝。海蛎房外表粗粝,内壁却珠玉般光洁细腻,泛着珠白,蓝绿,粉霞的光泽。我小心用指尖捻起软瘫瘫的微型布袋,在沙石间凹窩出的小水坑里荡荡,洗掉碎壳粉屑,放入口中,浓浓的海鲜味弥散满口,清甜微咸,软滑鲜香。吃了一个,再吃一个,然后就发现了手中石子的光润美丽。放眼四顾,礁岩丛之外,空旷处就是一片辽阔的七彩沙石滩。卵石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虾红,赭红,灰绿,褐红,幽蓝,黄褐,灰白,还有杂色的,水纹的,像斑斓的宝石铺满海边。
卵石躺在沙上或半埋沙中。不息的浪潮起起落落,石子在水与沙中经年累月翻滚打磨,每一块石都修炼得边角圆润,质地光滑,细腻如玉,似乎有了灵性。我在沙中挖着,水中掏着,每一块都像宝石。半埋沙中的卵石更诱人。露出沙上的石芽被摩挲得尤其光亮细腻,而我不知道石芽下隐藏的整块石子是怎样的形质和花色,因而每一次掏挖都是惊喜的猜想。更惊喜的是沙里掏石竟掏出一个美丽的大蛤蜊,把玩片刻随手放置一边,继续掏石,蛤蜊竟会趁人不注意,偷偷立起,不动声色,一点一点往沙里钻,几乎要隐没沙中了。而这时,海水悄悄涨了起来,一浪涌过来,已经到了脚下,拍湿了我的鞋子,我忙不迭踉跄退后。海浪弓起腰身退缩回去,我又上前抢浪里的那块石子。似乎离水越近,越在浪牙下的石子越美丽。不觉间我竟和海浪玩起了抢夺石子的游戏。浪涌我闪避,浪退我抢前。涨潮注定了我的节节败退,而我依然欢欣雀跃,身心飘飞轻盈,仿佛回到了孩童单纯无忧的时光。此刻,我的快乐啊,天空一样纯净,浪花一样透明,阳光一样灿烂。
在这野海滩,我曾像贪心的财迷,进了藏宝洞。看着一滩的七彩宝石,豪奢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块舍不得丢下,那一块也想要,明知拿不动,还是搬了一堆的石头放到海水冲不到的岸上。每一块都是精挑细选的美石啊。但是当我回家前再找到那几块石头时,我傻眼了:还是原先那些美石吗?奇特的花纹,艳丽的色彩和光泽哪去了?正午的阳光下,晒干的石头好像闭目睡着了,面目模糊,混沌如路边荒野的随便哪一块石头,灵性消失,美质潜隐。美石泯然众石矣。我有些恍惚,就像岁月沧桑,多年后故人相遇,往事依稀,却容颜模糊难辨。再看水边,满滩美石依然华彩斑斓,熠熠生辉。我明白了,这是一些无法带走的石头。卵石离水,犹如离了故土故根的折枝花朵,会萎蔫凋蔽。只有留在海滩上,水养沙摩,日月经天的淘洗修行,才能日趋灵秀如玉,内在的美丽和才华才能像花朵一样绽放。石头也是有灵魂的。我若为石,我也不愿离开这里的高天阔地,奔涌的涛声,还有经年相伴嬉戏的海浪,海风,阳光,沙滩。
我没带回石头,但我还能带回孩童时代纯粹无忧的快乐吗?
(题图摄影 徐龙近)
责任编辑:陈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