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新锋/做夏
“五一”假期,回家乡杉洋赏杜鹃花。
看花归来,和八十岁的老母亲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家常话。突然,母亲说:“好像立夏快到了呢,是哪天?你快查查看!”
我就赶紧查。原来,2017年的春天将在5月5日16点17分终止,2017年的夏天将从5月5日16时18分那一时刻开始。
母亲说:“时间过得真快!又做夏了……”
老母亲口中的“做夏”其实就是过立夏。但她用杉洋方言叫出的那一声“做夏”,让我有点恍恍惚惚。还没怎么品味春天呢,时节怎么就从“桑下春蔬绿满畦,菘心青嫩芥苔肥”的场景切换到了“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怎么立夏这么快就来与春天告别了?在刹那间,母亲的杉洋话也勾起了我对童年和那段艰辛贫穷日子的回忆。没错,对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生的我来说,怎么过立夏,也就是怎么“做夏”,确实有一种极其难忘的,也可称之为五味杂陈的记忆。还好,当我回望那段岁月,记忆里的美好多于苦涩……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正处于童年时代。在这样的一个人生阶段,吃饱饭成了我最大梦想。没办法,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乡村农民的米缸里常常只有浅浅的刚没过缸底的一层大米或者半缸的地瓜米,乡村孩子常常要和兄弟姐妹分吃一根油条,一个蛋,如果哪天能有三个蛏子下一碗地瓜米饭,那一定会回味上好几天。
于是,在过完年之后,我们就盼望着“做夏”,盼望着“五月节”。做夏,就是在立夏那天好好吃一顿酒糟笋和酒糟肉;而五月节,就是端午节——端午前后三天,我们可以吃上美味香糯的粽子,还可以用彩线编织成的“蛋兜”装上染成红色的鸡蛋,挂在上衣的扣子上,然后喜滋滋地到处闲逛,在伙伴们面前炫耀。
盼望着,盼望着,让我们望眼欲穿垂涎欲滴的“做夏”来到啦!
因为,整个杉洋村里都飘荡着浓烈的酒糟香气啊!
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当过几年乡村教师的父亲很在乎立夏这个节气。他常常翻看这日历,背二十四节气歌给我们听,还会跟我们兄弟姐妹们聊着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不同。所以,哪怕田地里的活儿再多,忙碌的他都会记得让母亲准备好酒糟、鲜笋和猪肉。酒糟常常是自家过年酿酒时留下保存在瓮子里的,鲜笋多半是山上的小径竹笋,有时是苦笋;而猪肉,是母亲咬了几回牙,终于用不多的钱当中的一小部分买回来的。
立夏那天早上,母亲很早起床。她先把那一整块珍贵的五花肉用热水焯过,放在木头砧板上,然后不时打量着它——五花肉块仅仅巴掌大小,她要保证全家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块。最后,她拿起菜刀,对准了五花肉,小心翼翼地切割着,确保肉块基本大小一致,同时每块肉上的瘦肉和肥肉能够均匀些。
切完了肉,她松了口气,开始切笋。我眼巴巴地望着她切好的肉,似乎眼睛里长出了一双手和筷子,恨不得马上把那属于自己的一块肉夹起来,吞下去……
母亲还在切笋。这些笋并没有像平时做汤时那样切成小小的粒子,而是每根切几段,每段都有两三寸那么长。所以,笋很快就被母亲放入了油锅里翻炒。我想去母亲身边帮忙舀几勺子的酒糟,母亲笑笑说:“我自己来吧。你也不知道该舀多少。”
母亲把捆着瓮口的绳子解开,把包裹着瓮口的纸张拿下来,用调羹连续舀了几下酒糟,全部倒进锅里,和笋混合一处。顿时,灶间便浮动着一阵阵奇异的酒香。我抽吸着鼻子,把这好闻的味道全部吸进鼻子里……
大概早上七点多,全家人都起床了,全围拢在饭桌边。父亲先坐在他的位子上,然后我们小孩子们也纷纷坐下——母亲早已把冒着热气的一大钵子的酒糟竹笋猪肉放在桌子当中,等着让我们享用。
父亲吃着竹笋,平时总是显得疲惫的瘦满脸上都是笑容。他看看这个儿子,又看看那个女儿,说:“快吃啊,今天做夏,你们多吃点!”我们这时候其实都已经筷子飞动,从那混合着酒糟的竹笋里扒拉出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块五花肉,小口地咬着,慢慢地嚼着,让那无与伦比的肉香充满整个口腔和全部味蕾……
母亲在灶间忙活完了,终于也坐了下来,开始享用美食。她小口地咬着属于她的那块猪肉,如同享用着珍馐佳肴。后来,她似乎记起了什么,笑眯眯地伸出筷子,夹起两根几乎一样长的笋段,放在姐姐或妹妹的碗里,说:“快吃了吧,吃了脚骨硬。”
我早就听说了这切成两三寸长的笋段吃了脚骨硬。因为,它们真的像人的腿骨呢。于是,我在钵子里翻找着,努力找出两根几乎等长的竹笋,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咬烂了,吞下去……
“你们城关有没有做夏?”母亲的话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说:“我没有。不过其他城关居民有做夏呢,他们好像吃的是‘磨粿’……”
母亲微笑着说:“做夏很简单啊。今年立夏那天早上你也去买点猪肉酒糟和笋来煮着吃吧。我教你怎么做……”
在母亲的絮絮叨叨里,我又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物质匮乏却不乏温情的岁月。我看见,正处于童年时光的我脸上满是幸福,依偎在母亲身边。而母亲,当时只有四十多岁的母亲,衣裳简朴,手脚麻利,正忙碌地为“做夏”准备着什么,她还没有出现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爱……
(题图摄影 徐龙近)
责任编辑:叶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