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湖柳/弹一朵最温暖的花
说起缺衣少食,我总是不由自主想到村里的那家六兄弟来。小时候听大人说,他们一家是挤在一床破棉被里裹大的。山区的冬夜特别寒冷,到了晚上,鸡鸭归橱了,牛羊也进栏了,父母俩将六个孩子归拢到窄小的床铺上,三个人共一边床头,脚并脚地码好,然后将那已经被磨得没角的、破成几大片的黑乎乎的破棉胎,拼贴在他们身上,再披上装稻谷用的粗麻袋,最后盖上蓑衣,吩咐道:乖乖地睡,不要乱翻身啊!……他们俩则和衣而卧,一人靠里,一人靠床边守护在两侧,儿子们就在这床破棉被里长大了,而且个个长得身强体健。
成长的岁月里,一家人挤在小小的被窝里,用彼此的体温抱团取暖,共同营造出浓浓亲情,没有什么冷暖差别,这样的被窝,一定是天底下最温暖的被窝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前,棉被是每家每户的必需品,也是民间婚嫁必不可少的嫁妆之一。那时候,置一床新被子,是家里的一桩大事,因此,能盖上一床厚实温暖的棉被,算是冬日里最奢侈的享受了。虽然手工弹棉花的手艺渐渐消失,但在老一辈人心里,关于棉被的记忆依旧暖意十足。
棉花一生开两次花,第一次,五颜六色,展示美丽。棉花是锦葵科,花和木槿非常相似,除白花之外,还有黄、红、粉等色,通常说的棉花,是棉开花结实吐絮而成的纤维,很少人见过正在开花的棉花。第二次,纯洁如云,温暖人间。正如清朝马苏臣一首诗《题棉花》所说:“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有了棉花,人类将不再畏惧酷寒冬日,是弹棉工匠巧手发挥,辛勤劳作,将棉花变成了棉絮,做成一床温暖的棉被。中学时我们都学过黄道婆的故事,说她年轻时流落到海南岛,从当地黎族人那里学到了纺织技术,回到吴地后,把这种技术教给大家,推动了当地持续几百年的“棉花革命”,才有了后世堪与“苏湖熟,天下足”的稻米媲美的“衣被天下”的棉布生产。
那时候的棉花被,都是找弹棉花的手艺人制作的。如今,手工弹棉花已经鲜少见到,在一些城镇的偏僻小街区,偶尔还能见到有一家棉胎加工店,使人约略可以推想起传统弹棉的程序。从前没有机子,需纯手工用弹弓弹棉花,一床棉被,要经过多道工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古老的弹棉花用具看似十分简单,一张弹花弓,一条竹蔑,一个木槌,再加一个厚重的木碾盘。弹花弓长度大约与弹棉师傅等高,弓弦用牛皮线子,最好是牛脊背上的皮割线做成,木槌用枣木等硬木制作,蜂腰灵巧,坚韧耐敲。木碾盘最讲究用香椿木或红豆杉做成,厚实沉重,使棉花和网纱咬得紧实。
第一步,将棉花破成棉絮。记得曾经看过的一个谜语,留给我的印象很深,谜面是:四四方方一块地,独自一人在唱戏,槌子敲得凤点头,琵琶弹的雪满地。没错,谜底就是:弹棉花。
操作时,竹蔑铺在门板上,放上棉花,弹棉花的师傅身背弓弦,手持木槌,弦朝怀里,弯腰使弦紧贴棉花,右手持木槌弹打弓弦,手里的木槌有节奏的敲击在牛筋做成的弓弦上,扑哒、嘡,扑哒扑哒、嘡,发出富有韵律的声音,弓弦的跳动使棉花蓬松起来,弓弦响处,棉絮飞舞如雪花飘洒。每一朵棉花被弹得松散蓬乱,千上万次的机械敲击之后,案板上堆积出一层洁白松软的花絮,像一朵巨大的雪花盛开在眼前。
第二步,将棉絮包成棉胎,要牵一张棉纱织成的网,这是为了让棉被更牢固。我喜欢看弹棉花的师傅包棉胎,这时候一般是师徒两个人站在棉被对角位置上,一个人手里拿着细细的一根竹条,用尾部略弯的竹竿钩线,绕过钉子,再钩线、绕回,手法好似钓鱼,上面钩着细细的纱线,另一个人在对面接应,这就是“槌子敲得凤点头”。如此机械反复,被面上便出现几十条斜行的棉线。纱线来回穿梭飞舞,蜘蛛结网般在棉胎上织下一张纵横交错的天罗地网。
一般的棉胎用的都是白纱线包裹,如果有些婚嫁用的棉被,弹棉花的师傅会选用大红的纱线,在棉胎上面划出不同的喜庆图案,譬如一个大大的“囍”字,一对并头的鸳鸯,或者“百年好合”之类的祝福。
弹棉花的最后一道工序,是用厚重的圆木盘将棉胎不断地进行压磨,棉纱网和棉絮压紧,使其粘连,牢固,压磨之后的棉胎才会变得平整结实。此时,棉被雏形已现。
传统棉被弹制这门手艺不仅是门技术活,更是繁重的“脏累活”,师徒两个人忙活一天只能做一床棉被。随着生活条件改善,这夜夜陪伴我们每个人的一床被子,也是花样百出,有鹅绒被、蚕丝被、驼绒被、羽绒被……等等,从事学习和传承手工弹棉技艺的人越来越少了,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2016年,宁德市政府公布的第五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传统弹棉技艺(屏南)”也名列传统技艺类项目中。人生在世,很多温暖的回忆都与被窝有关,说到这时,你是否忆起,小时候盖过的那一床暖暖的棉花被?
责任编辑:陈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