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丹丹/他们不能叫“吃货”
写吃的文章的作者很多,读者也很多。这不是咱们这个时代独有的特色,是人类自古以来心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看一个人怎么安排一日三餐,大概可以看得出来其生活的品位和节奏。
这类文章的作者读者,大概也是可以分成若干等级。第一类是擅长描写美食的,不管是千年人参还是霜冻萝卜都能描写得活色生香,诱人食指大动。最典型的是十几年前以南方报业为核心的沈宏非等人,至今我还忍不住时时抄袭这个胖子描写冰激凌的调调:“当一把木柄银匙无声地从雪糕的表面缓慢滑过,时间停止了,致命的诱惑从这一刻开始:随着银匙的移动,雪糕像波浪般优美地卷起,姿态有如一位正在起床的美人,划出了一个可爱的弧线。俯耳过去,又会听到一种沙沙的响声,像狐狸在雪地上踏过。即使是假手于人,一样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执匙者手部正在遭遇的那番娇弱无力的半推半就。”
这种描述,声色味俱全,麻辣烫爆表,把人全身的感官都挠得痒痒的,你看完恨不能马上抄下地址电话,快马加鞭跑去大吃一气。这是真正的有激情的吃货,菜刚上桌就唯美拍照,吃上两口即咂嘴赞叹,一顿饭还没吃完朋友圈已经点赞36个,问地址求电话约饭局的评论已经排队等着回复了。
第二类好吃之徒的特点在于语速稍慢,喜欢使用过去式。慢吃多情型作者最常用的描述是马尔克斯式句子:很多年后,我始终记得我年轻时候吃过的什么东西。此派以汪曾祺为代表,因为他们经历过战乱播迁,美食的回忆常常容易有山河岁月的背景。汪写吃鸡:“华山南路与武成路交界处从前有一家馆子,做油淋鸡极佳。大块鸡生炸,十二寸的大盘,高高地堆了一盘。蘸花椒盐吃。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七八个人,人得三五块,顷刻瓷盘见底矣。如此吃鸡,平生一快。曾与老昆明谈起,全似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所记了也。”
还有一种把食物和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方法是:描述我和某某人一起吃过什么。此派以林文月为代表,她写了整本《饮膳札记》,每篇必提到父兄师徒。这类带着深远回忆和美好人情的美食作者,不仅会写下菜谱、制作过程,更擅长的记录下与某种美食相关的气候、环境、历史、变迁,偶尔还有点旧雨新知故事、悲欢人生感慨。这是对吃食有绵长之爱,懂得珍惜口腹之福的人。穷的时候吃青菜豆腐也觉得美味,如丰子恺描述他们在缘缘堂吃煤炉豆腐,有钱的时候也能脍不厌精食不厌细,如梁实秋写在塞外吃口蘑羊肉。这种人,是美食的爱人。他们爱吃,懂得吃,珍惜着吃,别人看着他们和吃食之间的爱情,看着看着会生出羡慕来。
后来的《舌尖上的中国》著名的讲解词走的就是这个路线:“不管是否情愿,生活总在催促我们迈步向前。人们整装、启程、跋涉、落脚,停在哪里,哪里就会燃起灶火。从个体生命的迁徙到食材的交流运输,从烹调方法的演变到人生命运的流转,人和食物的匆匆脚步,从来不曾停歇。”
这类作者和读者,你喊他吃货,他不会生气。汪曾祺描述他和别人打赌吃遍天下所有能吃的东西,后来被迫吃了整桌苦瓜宴。这类作者读者愿意为了吃受千般苦,何况是被喊声吃货呢。但是你不好意思那么喊,你总觉得这种描述里有比口舌之欲更厚重一些的东西。
第三类人看起来完全不把食物放在眼里,但却偏偏能三句两句写成无法忘怀。近代最典型的是周作人:“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讲了半天,没有一字说好吃,他自己也一点都没有留恋的样子,可是你就被他说的婉转徘徊、牵肠挂肚。
这样的文章,你不会看完就问地址在哪、我们什么时候也去吃吧?但你会把书买回来,年轻的时候看一遍,在这页书下面打个小小的折,多看两眼。中年的时候再看一遍,还是在同一行句子下停留多看几遍。到老了,眼睛老花了,路过浙东的春天,看见妇女在挖荠菜还会问问:好吃吧?好吃呢。
周作人这学的是典型的古人风范。杨式凝著名的韭花帖写“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馐,充腹之馀,铭肌载切”。他不说这东西如何如何,他只说秋天我正没菜吃呢,你送来的韭菜花正好就羊肉。杜甫也如此:“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没一字抒情也不说一句滋味,但你合上句子,突然就想找个老友、烫杯小酒、共此灯烛光。
这正是中国人对待吃的稳重人生观。一生能着几两屐?一世有许多比吃更重要的事情。自魏晋风流唐宗宋祖以来,有人和故人一起具鸡黍话过桑麻,在玉门关外喝过葡萄美酒,在雪天黄叶村中饿着肚子写下《寿宝玉红楼开夜宴》,在这样的笔下,吃这件事,哪里值得一说?但偏偏他们随口提起什么吃的,那些吃的就属于他们了。李白的胡姬酒你若到盛唐能不去喝一碗?眉州的东坡肉你忍得住不举筷?杨绛为钱钟书配的滇红、闽红、祁红三合茶,你不想试试也为女朋友冲一杯?
苏东坡说的最好:“早韭欲争春,晚菘先破寒。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这些人,不爱吃的,反而是爱屋及乌的读者我们,被这些吃食勾搭上了。这样的人,我们不敢也不愿意喊他们吃货。他们吃的哪里是货?是人生观。
责任编辑:陈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