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雄/乡村二题
福寿亭
一九七四年的夏末秋初,父亲在福寿亭村对面的坡头下修了一座土坯房,我们家在山区就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太阳从对面的山梁一露脸,光芒就洒进我们的院子。
在我家对面的福寿亭村,可没这么幸运,整个冬天都隐在山的背阴处。寒冷的山区冬天,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就会到我家屋檐下晒着日头。男人聊农事、女人聊家事,孩子们捉迷藏,挤成一堆取暖的嘻嘻哈哈的场景至今难忘。
福寿亭村不大,就五六户人家。有栋大厝现在也已经坍塌了。村庄前面两条叉路,一条是县道通往乡政府所在地柏洋;一条是乡道通往历史上的摩尼教圣地塔后村。由塔后爬过山包就进入邻县的柘荣地界。
路的旁边就是蜿蜒而过的杯溪。清澈的溪水倒映着冬日的蓝天白云,安静的时光缓缓从水面上漂走。一大一小两株柳树,春天一到随风轻舞,几只鸭子浮过小溪,由远而近嘎嘎叫着……
我至今无法考据这个村名的来历,只听老人说过这个地方古时只是一个亭子,是类似于凉亭供路人休憩的地方。后来,有人就在那供上神佛,往来香火不断。因是临水而建,干旱时节,祈雨特别灵验。最辉煌的历史应是清初福宁知府来此祈雨的经历。据说那年大旱,知府到各处神庙祈雨皆失败,唯到福寿亭才应验。前脚刚走后脚雨就瓢泼而下。知府回衙后,撰文记录,立碑感念于福寿亭边上。这块碑石,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修山上水库,被当做镇石横在坝口下。这个亭曾经的丰功伟绩也因此入土。
我们村里人,一般直呼村名为:火烧亭。早年我家从外地收的邮件上,也都清楚地写着“霞浦县柏洋公社长岩大队火烧亭村”。叫火烧亭不仅仅是谐音。这个亭子由于木结构被火烧过被雷击过,老人说最后一次它被火烧是在民国年间,烧得只剩下边上一块祈雨碑。后人索性把这个遗址叫火烧亭,解放后就没有再重建,文革期间更不提福寿亭这个带有封建意识的字眼了。火烧亭这个地名因此延续下来。改革开放后,县地名办勘探地名,改回原地名,它终于又可以福寿延年了。十几年前村人在原址上修起一个亭子,这个亭子钢筋水泥浇灌,再也不怕火烧,香烟缭绕中已不是一座供人休憩的亭子,而是一个以亭为根的神庙。
神庙新建在破落的村庄,色彩俗艳不协调。亭边的老屋一天一天颓败下去,几户人家的后代远的已经去上海谋生,近的也大都搬迁进城了。只剩三三两两老人留守,这几年也走得差不多了。过年时,晚辈们偶尔会开着小车回来亭上拜拜,然后就再等着明年的春节了。
那两株柳树不知什么时候被砍了,旁边又长出许多小柳树,一茬茬的,看不到它们要长到老树的那个架势。杯溪水依然缓缓流着,但看不见了以往的那份清澈。
阮 洋
深渡溪流淌着清澈的水,小鱼儿一群群倏忽而过,立在滩头上的红蜻蜓翘着尾巴招摇在夏天。一条无人的小船横在溪上,村民过渡只要牵住绳子渡船就自然漂到对岸。多少年来都这样来来往往,一幅乡野之风拂在仿佛梦境的画面,留在我十六岁那年去阮洋的记忆里。
阮洋村不大,地处霞浦、福安、柘荣三县的交界处,落在大山的褶皱里,门前的深渡溪沿山脚蜿蜒西去。关山重重,冲着对面的山梁喊一声,回音会在山谷里久久回荡着。四季草木葱茏,遮掩在树林后面的村子,暮色中炊烟袅袅,宿鸟鸣啼,岁月的风声似乎早已在此凝固。
三十多年后一个夏天,我又一次造访这座村庄,发现村里的人大都出外谋生了,曾经的老宅几近颓坏。留守的大多是老人家,守着房前屋后的几亩地,种粮种菜养鸡养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普通农民最平常的生活。有些村民盖起的新房,也仅是把曾经的瓦房改为水泥房,装修简陋,墙上都贴满了各种招贴画,每一个人物都光辉灿烂,有戏曲人物也有伟人画像。我走进一户人家,老大爷正坐在厅前听评书,一边听一边眯着眼,似乎睡着了。那个以方言来演绎的故事在这里依然深入人心,在农村,老人最好的精神享受估计就在评话里吧。大多数的老房子,庭前的小草疯长,从石头缝隙茁壮长到了堂前……
我的同学黄的家在半山坡上。那年暑假,我刚高中毕业就是跟他来阮洋。记得那夜起床解手,推开柴门发现外面夜幕四合,还没使用上电灯的乡村,看不清路在何方。满天的繁星璀璨无比,夜鸟在一阵阵地啼叫着,让人既好奇又恐惧。只好扶着墙板一步步挪到外面……
经过三十多年时光消磨,黄家老厝基本倾塌,熟悉的过去物事都已随风而去,只有屋前的那株老山茶依然粗壮着,横斜的枝干似一位年迈的老人。黄说它还是年年开花结果,从没有间断过。
在这个屋里听过我的同学黄早年故事。他是走出大山的第一批大学生。这一带的孩子很早都订了娃娃亲,家里曾经也给他订过一门亲。年少时听人说某家的闺女就是他的媳妇,黄非常抵触。有一次他居然把愤怒发泄到他“媳妇”身上。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遇见在田埂上晒太阳的“媳妇”,在小伙伴们的起哄声中,冲上去恶狠狠地拧了她一把。“小媳妇”被拧得哇哇大哭。黄说“小媳妇”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小就有人如此恨她。大学毕业后回到村里,小姑娘已经远嫁他乡。他对自己少年时代的恶举深感内疚。后来,就一直没有见到这个女孩。他说,假如当年没有外出读书,十有八九就生活在这里,儿女成群,守着这两亩三分地过一生。
几年前,乡政府招商引资,把浙江商人引到这偏僻的山村搞开发。深渡溪修了水电站,高高的堤坝堵了一池清水。旱季时下游的河床裸露着,曾经的渡船也没了踪影,哗哗的水流再也不会出现,看着,总觉得这里好像丢失了什么。
河边的三叶鬼针草在夏季特别蓬勃,走过去草籽一粒粒粘在裤脚上,似乎也渴望着你带它去一趟远方……
责任编辑:叶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