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锦斌/乡间灶火
那一年春天,去了百丈龙潭。
这是完全陌生的地儿,偶闻其名而已。出宁德市区,至金涵,国道旁,往左直拐,向前,往上。遇岔路,或判断,或问询,不曾误入歧途半步。在水泥路尽处,泊了车,步行两三公里土坯路,就到了百丈龙亭。一行人就在那里歇了脚,眺望对面的森严峭壁,飞瀑幽潭。
我独自钻进密林,沿坡而下,很想深入峡谷,一探究竟。可惜,走不远,就被朋友们急切地喊回来了。
时已过午,多少有点饿了。于是,在半山上,我们找了个单门独户的人家。这家人,一对农民夫妇,大概六十来岁的模样,质朴,和善。他们上山采茶回来,这时候刚刚吃过午饭,听了我们的来意,立即热情地忙碌了起来,一边煮稀饭,煮菜,一边跟我们拉家常。他们的儿女、孙子都到福州、宁德打工、念书去了。因为我们的到来,他们家一时热闹了起来。要在平时,想必是很清寂的。
木柴,土灶,大铁锅,睽违已久。此刻,在这泥墙木屋的厝里,生火添柴,灶火呼呼喊叫着,火苗红艳艳地蹿跳。那情景,勾人怀旧,从前度过的日子,惊人相似地闪回,我想起“地僻人难至,山多云易生”的寿宁老家,想起广大国土上同样处境和命运的乡村,不由慨然系念民生之多艰。
这土灶,尤使我牵挂更为遥远的人事,那就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时的“破灶”: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凃穷,死灰吹不起。
凄苦,悲凉,无复如此。“空庖”,“寒菜”,“破灶”,“湿苇”,又恰逢“寒食”,坡公真是惨透了。可毕竟是苏东坡,他通过一纸寒食诗,把一时一地一人一己的日常境遇转化成了相传久远的存在。他的,便是所有人的。这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三大行书”的《寒食诗帖》。
若说《兰亭序》,是欢聚时偶然触发的兴感,“信可乐也”,却也乐极生悲,鹰隼盘空般,跃升至“死生亦大矣”的形而上层面。一声“悲夫”的叹息,夹杂着黯然的情怀,胶着着人生的悲欢。
至于《祭侄文稿》,“抚念摧切,震悼心颜”,原是血泪交加的。它属于一个家族的特殊事件,涉及生死,且具体到了个体血淋淋的性命,如一把锐利的尖刀,迅速扎入心脏,一阵剧痛,然后持续难平。老颜笔不择路,率尔而为,涂涂改改,几度徘徊,无心蘸墨,直至笔焦墨渴。这不是常态的书写,而是失态的书写。在书法史上,《祭侄文稿》,无疑独具悲剧意味。
《寒食帖》呢?则是现实之一种,是日常境况,是眼前无可回避的生活过程。虽不涉及死的沉重、剧痛,却涉及生之困顿、艰难。日子似乎放慢了脚步,慢条斯理地纠缠。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果真如此?
不!
在漫长的时光中,苏东坡的“破灶”“湿苇”燃起了另一种明亮的火焰。
责任编辑:叶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