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传圣/酸甜苦辣话砍柴
“穿山越岭觅干柴,两束柴薪为活计”的岁月已经远去,但关于砍柴的种种故事,却在我记忆中鲜活着。吴承恩在《西游记》中描写樵夫“石上重磨斧似锋,风前弄斧伐古松”和“没人怪,从我卖,将钱沽酒随心快”,诸如此类的豪壮、潇洒、轻松、快活的事,都不是少年时候经历的,只觉得砍柴这活计很苦、很累、很无奈,甚至有点残酷。
过去家乡周宁的柴灶特别大,大的像瓦窑,一日三餐蒸饭、煮菜、烧水、煨猪食……都要不停地将大把大把的柴火往灶膛里塞,每天都要烧掉成捆成捆的干柴,家乡人无奈地称之为“柴老虎”。为了喂饱这只贪婪的老虎,家家户户都要动用大量的劳力上山砍柴,砍柴在当时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在我们家乡砍柴不叫砍柴,而叫讨柴,意思是到山上要柴。砍柴的对象和方法跟其他地方也不相同,通常是按年龄、性别讨不同的火柴。小孩、妇女和老人一般都是到离县城较近的山上砍铁芒萁、小杂树或到松树林中耙松毛针之类的。青壮年一律到偏远的深山里砍柴骨,家乡人称之为“讨大柴”。那个年代家乡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农民、工人、干部和学生,只要有空,都上山砍柴。
砍柴是项辛苦活。冬天的清晨,凛冽的寒风在山间吼个不停,旷野中的土路被冻得凝结一层厚厚的冰凌花,高高地突起在路面上。身着单衣单裤,脚穿草鞋的砍柴人,便踩着冰凌进山,裸露在外的双脚被冻僵,每走一步脚指炸裂般疼痛。刺骨的霜风更是无情地往单薄的裤管和衣服里钻,浑身上下冻得瑟瑟发抖。回来时,肩挑重担,身上发热出汗,内湿外冷,身上的衣服脱不得、穿不住,苦不堪言。夏日,骄阳似火,砍柴人头顶烈日,身负重薪,翻山越岭,常常被毒辣的太阳烤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身上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呈现出一层白白的盐霜。皮肤不小心被划破,汗液侵蚀到伤口,揪心般的刺痛。
砍柴除了要遭受恶劣天气折磨外,还要时常遭受生物的伤害。春夏季节砍柴,由于运动出汗,身上的汗味常招来臭虫、牛虻、蚊子的叮咬。砍柴无意中也会破坏或侵占昆虫、蛇类的领地,遭到它们的袭击。家乡山上的毛毛虫特多,长得很可怕,看了都让人毛孔悚然。大如铆钉、小如花针,红黄黑白各种颜色的都有,它们都穿上古怪艳丽的装束,浑身都覆盖着浓密的茸毛,多数皮上细胞腺都会分泌出毒素来。有一种毛毛虫叫“火燎毛虫”,十分了得,它柔软如绸的细毛下面覆盖着尖锐的短刚毛,砍柴时皮肤不慎触及到它的身体,顷刻间它将一大把刚毛全扎进你的皮肤里,伤口上即刻出现鲜红色的斑点,火燎般的长时间剧痛。上山砍柴最怕的还是毒蛇,家乡山上最毒的蛇要数眼镜王蛇、金环蛇、银环蛇和五步蛇,砍柴中经常会碰到它,在我们砍柴的伙伴中,被蛇咬伤的不乏其人。砍柴,不小心还会遭受到植物的伤害。在我们家乡的山上,有一种树叫漆柴,每到秋天,叶子火红火红的,煞是好看,也好识别,可一到冬天,叶子全落了,跟其它落叶林混在一起,很难区分。此树的汁液有毒,有刺激性,若不慎触及此树,尤其是沾到它的汁液,就会立即引起皮肤过敏反应。若脸部碰到,整个头部都将肿起,奇痒无比,几个星期后方能消退。
砍柴也是一项很危险的活计。在大山深处砍柴,各种意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砍柴经常要攀岩过崖,揪藤过涧。有时要过独木桥和撑竹筏。我们家乡砍柴最危险的地方当数官山,该山山势险要,四壁如削,处处是悬崖峭壁,一不小心就会坠入山崖。尤其是肩挑柴薪,前望不见路,后看不到山,翻山过崖全凭感觉,靠平时练就的脚劲和手功通过道道险关。听老人说:早年曾有一对父子一同上官山砍柴,其子过山崖遇到危险,叫其父帮他一把,其父也身处险境,对其子说:“我身处危崖,自身难保,顾不上你了。”后来家乡便有歇后语:“官山讨大柴——父不顾子,子不顾父”。记得中学毕业的那一年,有一天,我们几个同学为了砍一担好柴,天刚亮就到了龙岗山溪旁,然后撑竹筏到对岸。由于不懂撑竹筏,用力不平衡,竹筏翻个底朝天,我们四人全都被抛入数丈深的溪流中,冰冷的溪水湿透衣服后裹住了大伙的手脚,冻僵的手脚无法划水,湍急的流水把我们冲走上百米远。大伙凭借求生的本能,在冰冷的急流中挣扎着,慢慢游到对岸,到炭窑口把衣服烘干后,再砍柴回家。这事至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尽管砍柴这活计艰辛,充满危险,但为了生活,那时每个父母都鼓励自己的孩子多上山,多砍柴,砍好柴。为了多砍柴,我们总想方设法提高砍柴效率,不断总结前辈的经验,根据季节,采取不同的方法上山砍柴。春夏季节树木生长旺盛,含水量大,特别重,为了使其脱水、减轻,我们就选择树木茂密而向阳的林地,将树木砍倒,待晒干后再去挑回。在挑柴的当日,再砍伐一批,这样反复交替进行,既省力又能获得干柴。有时,我们早上山,同时捆扎两担柴薪,轮翻挑回,家乡人称之为“猴传”。这种作法虽然在一天内能获得两担干柴,但体力透支过大,一个月只能挑一两回。秋冬两季,我们去松树林中砍被风折断、虫蛀或被大雪压断的干枝,有时也去拣烧木炭人剩下的干“柴尾”。这种砍法既能得到干柴又能多挑柴薪。
为了砍到柴,砍好柴,砍柴人还得充分利用和节约时间。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风餐露宿是砍柴人的真实写照。那时砍一担干柴杆往返要耗费10多个小时,必须利用早晚的时间,否则赶不到家。冬天里砍一担柴往往要见“三星”,即清晨见月亮,白天见太阳,天黑回来见星星。砍柴除了要充分利用早晚时间,还得利用中午用餐时间。砍干柴骨,要到深山老林里去,往返一趟要走三四十里路。为节约时间,午餐不得不带饭到山上吃。砍柴人装饭用的是蒲草编制的“饭兜”,它很轻、很柔,饭装进后,将其压紧、压实,用绳子束起来,如同网兜中的手球,砍柴人将它挂在扁担尖上,高高扛起,一路迎风而去。周宁人上官山砍柴都得带中饭去,早年带去的饭兜都是挂在树上,这样每逢雨天,饭兜常被淋湿,饭团成稀泥,难以入口。挂在树梢上的饭兜也时常被蚂蚁、苍蝇、臭虫之类偷吃,饭团被弄得脏兮兮的,难以下咽。为方便砍柴人,清代同治年间有一好心人,在官山出口处建一木结构方亭,供砍柴人挂饭兜、吃饭、休憩。这就是迄今为止,在闽东地区唯一发现为砍柴人而建的“昼亭”(昼,方言午饭)。上世纪七十年代,上官山砍柴的队伍每天达几百人,亭壁、亭柱上密密麻麻挂满饭兜,远远望去“昼亭”像一个大蜂窝。中午时分,砍柴人陆陆续续汇集到此,他们小心翼翼地取下自己的饭兜。有的坐在亭凳上,有的坐在亭门石板上,有的干脆坐在亭中地上。他们一手托饭兜,一手握筷,低着头把嘴伸进饭兜内,用筷子使劲把饭往嘴里塞。尽管此时他们吃的都是冰冷的薯米饭,配的是咸菜,但人人吃得津津有味,个个狼吞虎咽。吃完饭后,随手将饭兜扭紧,塞进柴隙里,休息片刻,便匆匆挑柴赶路去了。
砍柴虽然辛苦,但也有快乐的时候。打水仗、赌柴、打猎、摘野果、采山花、采蘑菇都很有趣。春天,旷野里,山花烂漫,馨香馥郁。迎风怒放的杜鹃花开满一山又一山,一岗又一岗,把山野染得像天边的晚霞。每当此时,我们总是情不自禁地跃入花海中,用手轻轻摘下最美、最鲜的花朵,掐掉花托,拨去花心,放到嘴边,轻轻哈一口热气,慢慢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尽情品尝脆嫩酸甜的天然美食。秋天,山瘦水丽,红叶纷飞,野果飘香。深入密林,每回都能尝到美味野果。猕猴桃、木通子、黄旦、乌饭子、赤楠果都是我们的最爱。如果遇到飞禽走兽,我们便挥舞柴刀、穷追猛打。获得飞禽后,我们就用泥巴包住,投入火中烧烤,熟后大家共同分享、解馋。有时在山坡上,大家找来大石头,将其垒成一个高塔,选好角度,用扁担插入塔的底部,高喊“一、二、三”,同时把扁担压下,顿时石头滚动起来,沿着山坡往山谷奔去,轰然的景象,使人心情畅快淋漓。因尽兴玩乐,误了砍柴工也是常有的事。
责任编辑:叶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