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故乡的山树梨
宁德网(李琰)我打小就有的老毛病,一到秋天干燥的时候便容易肺热上火兼咳嗽。北京的秋固然是美秀恬雅,它于雨水却是非常吝惜,不像在南方,一入秋便总是烟雨蒙蒙的。连续咳嗽了好几天,终于耐不住,才想起要到小南门外的水果店里买些梨子回来吃。
各色各样的梨被日光灯照耀得个个表皮上都像是上了层清釉、抹了层白蜡似的,银光闪闪的在那里展出着。平架上肤色嫩黄、肌理细腻的雪花梨越发粉扑得朦胧;紧挨着的是鸭梨,淡淡的雀斑似的黑点中总透出点儿挑逗的黠气;斜架上身材玲珑的香梨,姿态高傲宛若一尊尊青玉美人弧,价格相当不菲。其他的品类,譬如水晶梨、皇冠梨、苹果梨,也都塞满了货架。我不禁诧异,印象中一向低调素朴的梨子竟也变得如此缤纷与繁复了。我迟疑许久,不知该挑哪一种,仿佛每一种都很不尽相同,又仿佛每一种都差不多,都不过如此。茫然呆立了十几秒后,担心店里伙计嫌我挡在过道中间妨碍他们做生意,我便草草抓了三个鸭梨,称好斤两,出了店门。回去一吃,果然是滋味极酸涩,肉质又极生硬的。隐隐地,便有股莫可奈何的懊恼烟雾似的升起来,然而,于这层烟雾的背后,不知不觉地竟有一丝记忆中沁心的甘甜随之而来了。倘若,现在是在南方的故乡,必定是可以吃上土产的山树梨了。
“山树梨”这个名字,是我根据我们家乡的土的叫法,用普通话直接翻译过来的,听着虽然有些奇怪,却是与它的品性很相宜。它的皮肤从来没有光滑的时候,全是粗剌剌的,摸起来不那么舒服,和老松的干树皮差不多。形状大多呈圆形,很少有鸭梨那样的梭子形,叫人突兀地想起某人高高突起的颧骨,也没有香梨那样袖珍苗条的身材。同时,它的圆也不是苹果、李子的那种充满流线感的光润的圆。若是要在算术本上画圆,切不可拿它来冒充圆规,因为上帝给它造的轮廓实在是太过简陋粗鄙了。无论何时,你见到它,它都是一副呆愣愣、木讷无比的样子。它的果皮的颜色与其他水果比起来也逊色得多,是一种介于绿与黑之间的混合色,有点像是沼泽地的色调。总之,管它叫“山树梨”就完全对了。因为,它的手感之粗糙、模样之粗笨鄙陋和不事雕琢与山间野生野长的任何一棵野树都毫无区别。
一般人喜欢吃它,大多是冲着它的价格贱。至高的,也从来没有超过三块钱一斤;最低的,一块钱便可以买到三四个。虽然近年来,正经的水果店里也卖它,但总是摆在店的最外面,任它风吹日晒也不怕。更多时候,你会在乡下农民挑来卖的流动摊子上见到它。它丝毫不骄矜地被堆放在摊上,酷似一排排手法粗劣的泥塑,一副与世无争的神态,并不汲汲于招徕客人来买它。它的主人和它也是同样的性格——破了孔的斗笠底下一张黝黑干瘦的脸总是挂着憨厚淳实的笑容,完全的胸无城府,好像直接白送给你也是乐意的。等到真的买卖来的时候,又是那样的爽利公道。这边儿秤杆儿的尾巴已经翘上了天,那边嘴里还叨叨:“再加一个凑凑啦!”因此,凡是买山树梨的人,鲜少有只买三五个的,莫不是十几、二十个地拎回家去存着慢慢吃。但若只是单纯冲着价格贱,而去买来这一大摞东西,又不见得好吃,岂不是花钱找罪受么?故此,必要滋味过得去才行。说到这上面,我真是不得不夸赞它的美德了。因为买梨若是没有经验,不会挑,往往挑到个酸的,比柠檬的酸劲儿还大。但山树梨是真正童叟无欺的,它只管一心一意地将所有的甜美蓄积起来,不卖关子,不躲着藏着,让你百发百中,绝不吃亏。因此,只要不是太明显的烂皮或是腐坏,山树梨吃起来都是甜津津的。而且,它的果肉也是松脆细软,汁液丰富,上至耄耋之年的老大爷老阿婆,下至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全可以吃,真可以吃一辈子。这便是山树梨最值得称道的两大好处了。然而,在这之外,那让我心心念念、不忍忘怀的还有山树梨背后蕴含的更深的一层情谊。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在唐阳村的小学教书,带着我也一起在这座山里的小村庄里生活。母亲班里有一对姓张的姐弟,与我格外要好。姐姐叫芳菲,弟弟叫自贵,皆是性格率真活泼的少年,全没有乡下孩子因为过分尊敬教师而产生的忸怩,我因此与他们很玩得开,他们也常邀我去他们家遛玩。具体都玩了些什么游戏,演了些什么节目,现在是都模糊了,大概无非是扮成济公与妖魔鬼怪对打,或是法海镇压白娘子于雷峰塔下之类的吧。但我记忆最深的还是他们家后院里的那棵高大挺拔的山梨树。春天,飘着牛毛细雨的时候,我们三个便趴在张家木阁楼一间后屋的窗台上,看雨打梨花白的景象。那些梨花全是单瓣的,白里泛着青,朵朵近乎半透明,宛如一只只玉蝴蝶,在雨烟里袅袅地舞着。我很少能有机会见到这样的景致,心里不禁赞叹欢呼,春神的手该是多么灵巧啊!她得要有怎样高超的技艺方能织出如此仙逸缥缈的绢纱呢!到了夏天,花落后,便有满树的枝叶繁繁簇簇,郁郁青青,这鲜活的绿,叫那乌黑粗壮的树干也瞬间轻盈起来,好似一只矫捷的绿蜻蜓,立即要朝那湛蓝的天空飞去了。然后,就是盼着夏季的尾巴、秋天的头了。芳菲总是自豪笃定地对我说:“它结的梨子可多啦!到时你一定带了兜袋子来盛啊!”这约定便化作一阵清凉的风伴我度过了夏季最烦躁、最难捱的时光。
终于,丰收的日子到来了。瓦蓝瓦蓝的天空中轻飘飘地浮着几片悠闲自在的白云,阳光仍然炽烈无比。我满心欢喜地带着一只兜袋子去了。张家姐弟和他们的阿爸早已经把竹梯子在树干上架好了。只见张家阿爸左手扶着竹梯,右手持一根带网的钢叉,正准备往上爬。老远的见了我来,就停在第二级梯子上,招呼芳菲过来接我。芳菲那天穿着一件粉底白花的小短袖,甚是好看,下面是一条宽腿裸边的蓝裤。我好奇着,那梨树上的花儿何曾真的落去了呢?不都全齐集在她身上了吗?她欢欢喜喜地过来拉我的手,我与她并肩边跳边走,穿过草丛和一些小树。这时,我发现她已经用一根发绳将两个辫子的辫尾扎在一起了,随着她一上一下的跳跃,那黑色的发辫便也在绿叶间飞舞起来,我便不禁幻想出“秋千竞出垂杨里”的画面来了。到了梨树下,芳菲瞅了一眼我带来的兜袋子,噗嗤地一声大笑起来:“你就带个这么小的袋子来,怎么够装呢?”她阿爸便让自贵进屋替我另寻了一只两倍大的口袋子,我正为难呢,想要拒绝,张家阿爸咧嘴笑道:“不妨,不妨,多着呢!”我见他头戴一顶旧黑帽,脸极其瘦削,像是一只风干了的老梨,嘴却很宽大,从那里可以看见他洁白整齐的牙齿,可以听见他爽朗舒放的笑声。
我决定要和他们一起在树下接梨子,他们说我皮肤嫩,毒日头底下晒坏了可不好,硬是让芳菲把我带到房檐下一处石墩子上坐着。我颇有些失望于错过亲身参与的乐趣,但想到他们是真心关照我,替我考虑,我又怎么能够再有多余的要求呢?于是,我乖乖地坐在石墩子上看他们打梨、接梨。张家阿爸的手法十分娴熟。那在我看来本是十分难的一件事,他却举重若轻,不以为意。真是一打一个准!看着那些沉甸甸的梨子一个个乖乖地落入袋中,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与陶醉。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竹梯上的人变成了自贵。他机灵的像只野猴,却由于太过心急,手不稳,白白砸烂了好些梨。不过,他们倒一点儿也不愠怒懊恼,仍是嘻嘻哈哈地笑着。张家阿爸便弯下腰去将那些摔成了两瓣、三瓣的梨挨个儿拾起来,用搪瓷脸盆盛了,留着自己吃。他们家种的山树梨本是要挑到市场上去贱卖的,真正留给自己吃的很少。张家阿爸仔仔细细地从他们收获的山树梨中选出一些个儿大、样子饱满的给我装了满满一大口袋。他想必是很喜欢我的,把我当作他的儿女一样地看待。临走时,我仿佛觉得他那双阔大厚实的手掌要来抚摸我的脸蛋儿了,然而忽又缩了回去,也许是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有些脏,怕弄污了我的脆弱的小脸,于是,憨憨的,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卷起肩上披着的毛巾擦他自己额前的汗了。
我看着怀里揣着的一大兜袋子的山树梨,忽然有些心虚的慌张。我就是这样不劳而获地霸占了他们辛勤劳动了整一个下午的成果呀!
我只能是怀着对土地、对山川、对河流那般的崇敬而庄严的心情,来品尝他们对我的慷慨馈赠了。以后,每当我看见果农摊上摆着的山树梨,我就会想起张家后院里的那个欢乐的下午,想起梨花一般纯洁可爱的张家姐弟,和他们那山树梨一样淳实素朴的阿爸。
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仿佛从记忆中那只小小的山树梨子中吮吸到了故乡大地母亲最无私、最丰美的乳汁了。
责任编辑:吴圣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