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一项辉煌工程
宁德网消息 (唐颐)
伫立在白塔山上,俯瞰黄河穿越金城兰州,滔滔东去。夕阳突破云彩,把浊黄映射成金黄,而金黄之水托起的一座铁桥愈发金碧辉煌,那便是“天下黄河第一桥”——一百多年前,积贫积弱、腐败透顶的清王朝,横空出世一项惊世之作、一项节俭工程。
冠名“天下黄河第一桥”,名副其实也。
先将画面切换到一个半世纪前的1876年,陕甘总督左宗棠,以兰州为大本营,率领湖湘子弟兵西征,欲夺回被沙俄侵占的新疆国土。当大军和辎重从上下起伏、摇摆不定的镇远浮桥上艰难行进时,他老人家多么希望这道交通要津有一座永久性桥梁,替代明洪武年间的旧日浮桥。1881年,71岁的左公凯旋归来,端坐于白塔山上,俯视他的光荣之师云集西岸,静静等待踏上浮桥,进城赴宴庆功。老人家目光又从河面收回,眺望三千里之外,那烽火刚刚平息的塞防,依然任重道远,便暗下决心,在此修建一座金汤永固的黄河大桥。
左公深谙洋务之道,知晓欧洲有百年建造钢铁大桥历史,即想引进洋人先进技术,为黄河如法炮制。但料想不到,当他向西方列强询价时,德国商人开口63万两白银(相当于现在人民币一亿多元)。这笔开支对于捉襟见肘的清王朝国库,显然难以承受,老人家只能望河兴叹。
左公的遗憾一留二十余年。1900年,陕甘新总督升允就任兰州,此君曾出使欧洲多国,见过大世面,热衷洋务,上任伊始,全面推广新政,当然铭记洋务先驱左公遗愿。1906年春夏之交,恰逢著名德商喀佑斯游历甘肃,升允抢抓机遇,与之洽谈造桥事宜。德商请来美国工程师,经认真勘探设计,预算总费用30.66万两白银子,不足左公时期的一半。升允窃喜,决定由兰州道彭英甲兼洋务总局总办造桥工程。时不我待,先斩后奏,即先干起来再报朝廷核准。
如今阅览造桥预算表,令人惊诧的是,运输费用14.1万两,占总费用一半。原来在地瘠民穷的西北之地,造一座现代化钢铁桥梁,为确保质量,所有的建筑材料,大至钢柱钢梁,小至一个铆钉、一个螺丝,包括一桶桶水泥,甚至建成后刷铁桥用的油漆,皆从德国辗转万里运至兰州。据史料记载,全部材料海运至天津,再经郑州、西安转运至兰州。于是,一条由火车、骡马、牛车、人力组成的运输长龙,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历时9个月始成。这样浩浩荡荡的运输队伍,年长的兰州民众见识过两次,另一次是30多年前征西大将军左宗棠的粮草辎重队伍。
铁桥于宣统元年七月初四(1909年8月19日)竣工通行,有升允题写的“第一桥”匾和撰文记述铁桥修建始末的碑刻。颇有意思的是,大桥落成之日,升允大宴中外宾客,包括造桥能工巧匠,宴席档次之高为兰州当年罕见。档案馆留下一份清单,共用银一百八十两九钱七分九厘。
次年,陕甘总督长庚就铁桥工程用款上奏宣统皇帝:“实用库平银三十万六千六百九十一两八钱九分八厘四毫九丝八忽。”各项费用与原立合同相符,并无贪贿之虞。
1910年,英《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走进河西走廊,沿途拍摄大量相片,对兰州新政、对横跨黄河新铁桥备加推崇,相片在伦敦引发轰动效应。
之后,北洋政府交通总长叶恭绰如是说:“黄河铁桥是清王朝覆亡前最振奋国民的壮举,也是一项最节俭的工程。”
抗战期间,兰州铁桥为前苏联援助物资进入内地功不可没。
1949年8月26日,国共两军激战兰州,铁桥桥面木板被焚,桥杆桥梁被枪弹打得通红,但桥身安稳如常,解放军以夺得黄河铁桥为解放兰州的标志。
1989年,德国原承包建造兰州铁桥的公司致函兰州政府,申明铁桥80年保固期已满,合同到期。同年,兰州市政府将黄河第一桥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1992年,兰州市政府在桥头立碑,誉之为“中国对外开放的象征”。
2017年秋季,我们同行者6人,决意从兰州自驾,走一趟仰慕已久的河西走廊。“天下黄河第一桥”便是最为庄严的、充满仪式感的启程站,是我们西进玉门关的第一块里程碑。那晚,夜色阑珊,铁桥“贝雷帽”镶嵌的黄色霓虹灯流光溢彩,就像一顶皇冠,耸立在黄河水面,皇家气派与金黄色彩浑然天成。我们缓缓地从230米长的桥面走过,徜徉于桥头的碑刻,只想有更多时间体验百年沧桑。遗憾的是,那位升允总督的题刻已不见踪迹。所幸的是,兰州市斥巨资对铁桥进行彻底维修加固,并决定结束百年通车史,变成永久性步行桥。
依偎铁桥栏杆,放眼下游,河面上增添了不少现代桥梁。兰州朋友告诉我,有银滩大桥、雁滩黄河大桥、小西湖黄河大桥等等,仅兰州市就不下10座,至于5464公里长的黄河,更是数不胜数。它们都比这座老桥宽敞、新颖,但作为天下黄河第一桥,无疑是第一块里程碑,是一个时代的标志,黄河任何一座桥梁都应对她仰之弥高。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惊世杰作,万不可厚今薄古。吾辈上小学时,教材有2000多年前的赵州桥和新建的武汉长江大桥;青年时期,广播频传南京长江大桥胜利通车;退休之年,曾驱车杭州湾大桥,上江心岛专用电梯,眺望长达36公里的弧线形桥梁,犹如置身海市蜃楼;前些日子,看小撒主持《开讲了》节目,港珠澳大桥总工程师开讲,方知晓55公里长的跨海大桥既有桥梁,还有隧道和人工岛。一桥飞架零丁洋,当惊世界殊。
当人们惊叹如今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几乎没有什么山川天堑不能跨越时,我似乎更加感叹百年前的那一场造桥运动。
暮色苍茫,寒意阵阵,老铁桥行人廖落,我仿佛看见左大人骑着高头大马,髯须飘飘,脸色凝重,向西而行,身后士兵抬着一口老棺材。我望着他们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蓦然回首,兰州城高楼林立,万家灯火,令我不禁艰难寻找当年升允与彭英甲大宴宾客在何处?
当黄河第一桥功成之日,这一批有作为的末世官员,觥筹交错,一醉方休,可曾想到自己效忠的王朝已危如累卵了。
责任编辑: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