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忧愁
恍惚还是那个少年,矮短微胖的身材,浓密卷翘的黑发,目光迷茫,奔跑在乡村的巷道上。可是,五月的阳光,还是那个五月的阳光吗?少年的孤独,还是那个孤独吗?
长久以来,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节里,当阳光照在花草上,微风摇曳着它们的身姿,总会泛起一种淡淡的忧愁,像风中花草样摇曳。
那一天,加班过午到家,家中空无一人,连婆婆也不在,她和邻居老人采茶去了。疏离了乡村劳作二十多年的婆婆,这个季节的山间,还是那样吸引她,各种笋、野菜、特别是茶叶。这些日子里,连每日里打牌喝酒的公公也会在灶头边搭一把手,帮她烧火炒青,每天早晨的一碗蛋茶,和酒一样,是他摆不脱的瘾。茶青在婆婆手间炙烤翻转,把它生命中让多少人痴迷的气息,一步一步地从一楼登上五楼的楼道间,最后填满了整个房子。
独自吃完午饭,茶香领着我的脚步,到了五楼天台。五月的阳光,温暖而炽热,天台上的花草,在阳光下随风摇曳。一种熟悉的忧愁乍然涌起,这忧愁名叫孤独,这一刻,突然明白,孤独,还是那个孤独。
少年的我,在二十里外的镇上求学,每到周六中午放学,就和同村伙伴,一路奔跑着回家。到了村口,远远的,就会一路高叫“阿孃、阿孃”各回各家。放下米袋、菜罐子,第一件事就是翻开锅盖,慰藉吃了一周咸菜的肚子。如果,母亲没去山上忙活,她会放下手上的活,帮我端出饭菜,怕我急慌忙乱,把汤汁给洒了。有时,她会看着我吃,静静地,不言不语,而我,满心满眼只有辘辘的饥肠对食物的热望。多少年后,当我有了孩子,我才回头望到母亲的眼神。
春夏之间,大自然的馈赠极为慷慨丰厚,每一个主妇,都要先放下家中的老人小孩、鸡鸭猪狗。竹笋、野菜、特别是男人每天不能缺少的茶叶,她们一背篓一背篓的背回来,有时连围裙都要扎起来,装得鼓鼓囊囊,就像一只袋鼠似的。
这样的时节,周六回家,总看不到母亲的,但锅里永远温着热热的吃食。吃饱了的我,透过锅里散发的氤氲热气,看着阳光从天井上空,顺着高高的土墙,倾泻下来,照亮了天井上的花草,花草在风中轻轻摇曳。这时,一种孤独,一种无助蓦然生出,无缘由似的。
穿过那条长长的街道,我去田山寻找母亲。街道也沉默不语,好像染上我的孤独。只有几只母鸡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石板缝隙里扒拉着,那几只认识几乎整个乡村人的狗,在街道中间懒懒的卧着,没有人会像平时一样,嫌弃它挡了道而踢它一脚。阳光映在它们平时让我畏惧的眼,神色竟是那样柔和,我从它们身边急急的走过,它们只微微的抬下了头,看我一眼,像街边巷子深处某一个老人那样,没有一点火气。
街道两边,有杀猪店、光饼店、豆腐店、麦芽糖店……这样的下午,这些店门大多半掩着,店铺的主人也到山上干活去了。我知道,他们这时该在哪里,那些叫长墓下、岔头尾、倒亭,卧槽坑……的地方。那里的每一块田山,都有属于自己的主人,我的父亲、大哥、母亲,这时也在属于自己的地里忙活着。
街边的这些店铺、店铺的主人我再熟悉不过,就像那几条狗熟悉乡村的人一样,用乡村的话语,知道你的厝知道你的墓。我清楚光饼店一天出几炉光饼,因为这样的时间里,整条街道都飘着炙热焦香的光饼味,引诱着我走到店里,像那几条杀猪时围着屠夫的狗那样,我偶尔还能吃到一块喷香烫手的光饼。我清楚麦芽糖店熬糖的日子,我的一个男同学,麦芽糖店老板的孙子,那一天,必定会带一纸包麦芽糖的边角料来学校吃,那时候,我特别羡慕他有个做麦芽糖的爷爷。我也在将醒的梦中,被猪的嚎叫给吵醒,又有一头肥或不肥的猪被屠夫和几个大汉围追绑架到猪桶里淹杀了。常常一大早,我端着一粗瓷碗黄豆,欢快地去豆腐店换几块豆腐。
那个下午,一条静默的石板街道,少年的我在急急地走着。我能感觉石板在五月的阳光下传递给我一点热量,我听见我的小脚在坚硬光滑的石板每一步落下的声音,像一声一声的““阿孃、阿孃”。
也许,就是从某个类似的下午起,一个少年,不再只是眼馋店铺的美食,第一次萌生了对自己情感的内视。
我终于走完这一条和我一样孤独的街道,看到了村外五月的大地。我在五月的大地上奔跑着,像倦鸟要归巢一样急切。
我找到了母亲。在一排油亮的嫩茶芽尖上,我看到了母亲的的斗笠,她脸上淌着汗水,乌黑干瘦的双手,像两只啄食米粒的小鸡,一下一下地采摘着,茶树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的。那一刻,漫山的花草树木都轻轻的颤动着,像在风中摇曳一样,我的孤独,不知随风飘向何处。就像孤独,不知从何处来到一样。
当远去的的歌哭和鬓角的微霜掠走我人生的将半,这样的五月天,坐在午后的阳光里,看着花草在风中摇曳,我认识了一种忧愁。在忧愁里,我幻忆着许多春天里母亲的背影,越来越清晰。(郑玉晶)
责任编辑:卓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