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开会/陈革新

（题图摄影 白荣敏）

在我眼中，太姥山是一部独具魅力的石头记。因早年有曹氏著作权在先，避讳，避讳。

大名鼎鼎的《石头记》后来名叫《红楼梦》，演绎男欢女爱，家族盛衰，于我，总觉寡味。

太姥山，石是石，不奇不怪。石非石，说奇则奇。像句偈语。

来路途中，“哔”一声，是卞先生北京发来一条微信——献给北大校园人士的N个最之四。

“她的岩彩画，不是供眼睛瞅的瞧的，而是供心灵呼的吸的。如果漠然以一幅寻常的画观之，你是失之交臂的过客，你是局外人。但是只要你物我两忘，穿画而入，眼前就会出现一个立体的三维时空，任你上天入地，戏云遁水，访古问今，探幽烛微，无拘无碍，自由自在，禁不住一个激灵，恭喜你，你已登堂入室，可以从容观赏了。”

车轮上免不了颤动，低头看手机，看的是印象派。

相约朝拜太姥山，已造山门，已有横杠拦路。横杠一头固定，一头电动上下。三十年前旧作记叙说：“从山脚到山顶，约有三小时路程，只好劳驾双脚了。这时的太姥山纯情而慷慨，敞开胸怀，朝圣的人们可以坦然而放荡地投进她的怀抱。”

“登山则情满于山。”都怪文论老祖宗在创作论“神思”中的一句话，还文心，还雕龙，致使一千五百年后作文，矫情泛滥成灾。

唉，即使容忍矫情片刻，还得花钱买呢。

尚未渐入佳境，对岸山沟，灌木丛生，一堆乱石。同伴无人理会，我瞧着，独自偷乐——好家伙，那块石头活脱脱如掀翻的桌子，有人西装革履，手拿麦克风在发表自己的意见，下边有人鼓掌支持，有人举手反对。接着，“嗖”地飞来一枚臭鸡蛋，又“嗖”地飞来一只旧皮鞋。乱石开始涌动，推推搡搡，进而扭打成一团。正是。正是。这分明就是岛上会风。

仰视，眼前一块巨石垂直裂开，是一景。

竖一方岩石，立体几何图形，是高层建筑。配搭一方横卧岩石，略带弧线，像是裙楼。嚯。嚯。联合国总部坐落于此。室内挂着一个地球陆地加橄榄枝的会徽，中央一张大圆桌，座椅一环一环围着。一楼墙壁上克隆有这个会徽，供游客拍照之用。那年，轮到我时，正好手上有A4纸文件，我打开文件摆拍，还真像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言。在这里，人们轮番发言，一起表决。由此可看见扬尘的黄土，波浪里的快艇，皮卡背上的机枪。

悬崖边一株老松，虬枝盘曲，正如联合国总部前一把老枪，枪管弯曲打结的雕塑，让人联想到人类的和平。

也像日内瓦欧洲联合国总部门口一把三脚椅的雕塑。我曾站在椅子下缺腿的位置拍个照，同伴都说不吉利，那是被地雷炸断的。我说，就当警示后人，呼唤安宁吧。

对面山坡，如隔着冷冷的大西洋，又见一块巨石，呈直角状。又来了，那是布鲁塞尔欧盟的地盘，十字形建筑，除了俯视，哪个方向看都是这形状。在那里，勾鼻蓝眼金发们也在开会，他们在谈判希腊债务、难民偷渡和英国脱欧条款。

开会，是现代人的生活组成部分，一官半职的，或体制外有头有脸的，一个也不能少。

大拆大建，治水治污，舌尖安全，房价起落，城管交管，扫黄打非，垃圾厕所，捉苍蝇打老虎，传达动员，贯彻落实，哪怕务虚清谈，总有会会会。

太姥山的石头，也喜欢集中开会。

正在观景时，“哔”一声，又来一条微信——现在“有些作品，除产地标签不同，已没什么区别，它们共同依赖‘反映’和‘记录’存活，都靠一点‘记忆’的本能延续自己的存在。优秀的小说，从不满足于再现现实，而是阐明现实，并把它表现为人们从未见过的样子，虚构变成了一种楷模，现实则围绕着它思索、感受和梦想。”

哈哈，此时德公在上海思南公馆评述长篇小说《玻璃塔》。

可以回到真实的生活中来，三十年前旧作记叙说：

在太姥山顶，投宿别无它处，我们在寺内登记了一间。这时，一位年轻女教师带着一群小学生也进寺内宿营。黄昏，天际飘来一朵红霞。我们很快联系上她，并热情邀请她共进晚餐。她不愧为圣洁的大自然儿女，大方而友好地答应了。果然，她安顿了学生，就加盟到我们的阵营。我们三人围着她，轮番为她唱起赞美诗，直到餐毕。

次日清晨被鸟声唤醒，寺内静悄悄，隔壁已人去楼空。望窗外，半山腰逶迤的小径上，花花绿绿在蹦跳跃动，正是女教师和她的学生们。

我们三人对视，沮丧无奈，若有所失。

游览太姥山的这个情节，是可以靠记忆延续存在的。

走走停停，又转到一景点——庞大岩体间有裂缝，可通人。沿着景区通道来到此处入口，让我联想起无处不在的安检。搁包箱，脱外衣，脱皮鞋，解皮带，举手，转身，提包箱，少不了通过那道会响的门。机场登机口不用说，参观联合国总部不用说，那年，就连走过双子塔楼废墟傍，走过华尔街铜牛傍，来到哈德逊河畔码头，要去看看亲爱的“自由女神”，轮渡码头，也搭帐篷安检。玩此景点确有乐趣，岩隙有凹凸处，据说瘦的胖的都能过，但挺胸翘臀，要有技巧。

这只是一说，不能排除意外，如有人身上物件改变了物理性状，由软变挺，就有可能被卡住啰。这也只是一说，尚未得到验证。过此关，时不时侧身，手脚并用，站起蹲下，出出汗，得一乐，乐而忘忧。

绝壁修建了凌空栈道。走栈道，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游客可体验全新的视角。右边，从自己的脚下顺着山坡看山顶，能感觉到恢宏的气势向你展开，让你震撼的是，山顶，一块岩石是身，上方叠着一块岩石是头，坐在那块巨大的宝座上，是一位仙人。可惜了，由于天气原因，身后未现金光。他在讲经吗？神圣的讲堂，偌大的讲堂。山坡斜下平缓的坡度，石头阵排列整齐，齐刷刷仰视山顶，一副肃穆庄严的样子。石头浑圆，体态丰腴，柔性线条，如传统人物画中的穿着，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群信众。

一阵山风吹过，如梵音袅袅，无任何杂响。

走路不看景是告诫。走路不看红绿灯是陋习。走在栈道上，低头看手机，这是常态。边走边看，身在山中，尘缘未了，心中老挂念着山外世界。时时刻刻，信息不断，真伪混杂。这时，是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究竟何时，天机不可泄露也。

其实，我在太姥山看到的石头，与导游口中的乌龟猴子玉兔蛤蟆老妪僧人没什么两样。这些石头亿万年不老，与时俱进，此刻正讲述着当下的故事。

陆机说“抚四海于一瞬”也好，刘勰说“形在江海之上”也好，写作者免不了落入既定的宿命。

三十年前，我看到的，山是山，石是石。

三十年后，再来，巧遇天意，看太姥山的石头，云里雾里，亦真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