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五坵仔

宁德网消息 （张贤泉）

五坵仔是生产队在山腰上开发出来的一片旱地，顺着砻兜溪流向村庄的方向，五坵百多米长的园地依次整齐排列，远远望去，有如爷爷额头深刻着的皱纹。

那时，生产队将五坵仔园地作为自留地分配给爷爷。爷爷在自留地里种植番薯，当番薯被挖起时，爷爷又种下了萝卜。爷爷时常在五坵仔栽种、浇灌、收获，五坵仔成了爷爷一心倾注的地方。我也经常跟随爷爷到五坵仔去，说是帮爷爷的园地活儿搭把手，其实我内心更向往的却是园地上方山林里的野果。那里有一大片低矮的灌木林，每到秋季，林中野果相继成熟，乌饭子、板样籽、红梨仔、野灵檎，更多的野果红的黑的都叫不出名儿来。当我帮爷爷浇完半桶水或施下几把山粪后，便飞身跑进山腰林中，各种野果任我挑选，我边摘边吃，直至唇黑齿软方才罢休。末了，我将各种野果连枝折下，像是捆柴木一样将它们绑成一捆。爷爷收工时朝着山上喊我，我才慢悠悠地从林中探出头来，扛着野果捆儿下山来与爷爷一道回家。

从我记事起，爷爷的听力就很微弱。大家与爷爷说话，都要提高嗓门爷爷才听得到，所以别人与爷爷的交流不多。可我与爷爷说话，并不需要太大声，我以正常的音调和爷爷交谈，每一句话爷爷都听得一清二楚。爷爷说从小看着我长大，即便我没有说出什么，他看我的动作和神情，都知道我想要说什么。

在我与爷爷往返五坵仔的路途中，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爷爷告诉我山上野果哪些可以食用，哪些有毒不能吃，我都清楚地记了下来。于是，爷爷对我辨识野果的能力十分认可，对我肩膀上扛着的野果自然不必再做检查。除了讲野果，爷爷还教我辨认山上有毒的树木，说漆树不可靠近，一旦触碰到漆树枝叶，有的人便会立即过敏，全身各部位长出红斑丘疹，奇痒难耐，短则三七二十一天痊愈，长的达七七四十九天方能见好。而爷爷却有自己治疗漆疹的独家秘方，那便是用原生蜂蜜调入漆大柏叶粉来涂抹患处，漆疹三天内必会消散。爷爷说原生蜂蜜单解漆毒，而漆大柏是漆树大伯的化身，漆毒自然怕它。爷爷的母亲是漈头出名的接骨医师，对于中药偏方也颇有研究，爷爷的接骨技术和中药知识都是他母亲传授的，爷爷和他的母亲为村民接骨解毒，救人无数。

爷爷神秘地告诉我，漆树之毒乃小毒，深山老林中还有比漆毒更毒的树木，酥荚便是一种足够使人望而却步的毒树，本地有句俗语“新姜贱鸭，砒霜酥荚”，说的便是其毒无比。据说官树兜有人用砍过酥荚的屈刀削番薯给儿子吃，结果儿子中毒丢了性命。说到这，爷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感慨地告诉我，根据多年来的经验，他配制成功一副可以化解剧毒的偏方，已经治愈两个被毒蛇咬伤的村人，唯独没有机会尝试是否也可治疗令人闻之色变的酥荚之毒。

我抬起头，试探性地问爷爷化解剧毒的偏方是何药物配制的。爷爷看了我一眼，说，告诉你也无妨，但一定要保密，不可外扬。我点了点头。爷爷低下身子，在我耳边说，檗籽与天蓼磨成粉以蜂蜜调成膏状，可涂可服，十分见效。我将爷爷说的默默地记在了心间。爷爷说，蜂蜜真是个难得的好东西，是一种食品，又是一种药物。

在没有跟随爷爷去五坵仔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待在屋子里。我们住的是一栋百年土墙老宅，方方正正，漈头全村有近百栋这样的老房子。我总是看奶奶夹着红漆鞋栳坐在床边衲鞋底，看父亲每天细心擦拭着那台年代久远的留声机。楼上厅中的供桌中部摆放一个铜制香炉，炉中的香线插得密密麻麻的，奶奶和妈妈时常在那上香，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太低，我压根没能听到她们所念的内容。香炉的两边各摆着一尊神像，右边是观音菩萨，左边是孔夫子，神情凝重而淡定，慈祥又威严，使得我不敢长时间与之对视，即便我年少得还无法做出任何亏心的事情。爷爷在家时多待在房内抽烟，长长的竹子烟筒发出一阵阵“啪嗒啪嗒”的响声，蓝白的烟雾缭绕在整个房间里，可爷爷依然一心专注地看着那本发黄的《侠义风月传》，时而眉头微蹙，时而暗自发笑。

或许，爷爷正是因为日常救死扶伤的经练，已经形成了他独自的侠骨柔肠的内心世界，虽不为世人所知，我却深深地感受着。

十八岁那年我高考失利，整个暑假始终处于一种昏昏迷迷的时空中不知所措。恰逢姑姑工作调动，从全县最北面的二中调到最南端的三中。我去帮姑姑搬家，满载家具的货车在颠簸途中抛锚三次。傍晚到达三中时却接到爷爷病危的电话，当我们连夜赶回漈头时爷爷已驾鹤西游。第二天爷爷被埋在井岩头的一处朝阳坡地上，遥遥对着五坵仔。后来，五坵仔的五丘园地悉数抛荒，长满萋萋野草。我经常面对荒凉良久站立，回忆过去的岁月，沉思如何走好下一步路途。

当我第一次从厦门带着爱人回家，父亲迎在老屋大门口燃起一排长长的鞭炮。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白皑皑覆盖住了整个村庄。身为南方女子的爱人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雪，兴奋无比，四处奔跳。在我眼里，大雪只是在这个季节里应有的景调。或许，那是爱人一生中见过的第一场雪，而我却把它视为生命里的又一个往事的重逢。

    □ 张贤泉

    五坵仔是生产队在山腰上开发出来的一片旱地，顺着砻兜溪流向村庄的方向，五坵百多米长的园地依次整齐排列，远远望去，有如爷爷额头深刻着的皱纹。

    那时，生产队将五坵仔园地作为自留地分配给爷爷。爷爷在自留地里种植番薯，当番薯被挖起时，爷爷又种下了萝卜。爷爷时常在五坵仔栽种、浇灌、收获，五坵仔成了爷爷一心倾注的地方。我也经常跟随爷爷到五坵仔去，说是帮爷爷的园地活儿搭把手，其实我内心更向往的却是园地上方山林里的野果。那里有一大片低矮的灌木林，每到秋季，林中野果相继成熟，乌饭子、板样籽、红梨仔、野灵檎，更多的野果红的黑的都叫不出名儿来。当我帮爷爷浇完半桶水或施下几把山粪后，便飞身跑进山腰林中，各种野果任我挑选，我边摘边吃，直至唇黑齿软方才罢休。末了，我将各种野果连枝折下，像是捆柴木一样将它们绑成一捆。爷爷收工时朝着山上喊我，我才慢悠悠地从林中探出头来，扛着野果捆儿下山来与爷爷一道回家。

    从我记事起，爷爷的听力就很微弱。大家与爷爷说话，都要提高嗓门爷爷才听得到，所以别人与爷爷的交流不多。可我与爷爷说话，并不需要太大声，我以正常的音调和爷爷交谈，每一句话爷爷都听得一清二楚。爷爷说从小看着我长大，即便我没有说出什么，他看我的动作和神情，都知道我想要说什么。

    在我与爷爷往返五坵仔的路途中，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爷爷告诉我山上野果哪些可以食用，哪些有毒不能吃，我都清楚地记了下来。于是，爷爷对我辨识野果的能力十分认可，对我肩膀上扛着的野果自然不必再做检查。除了讲野果，爷爷还教我辨认山上有毒的树木，说漆树不可靠近，一旦触碰到漆树枝叶，有的人便会立即过敏，全身各部位长出红斑丘疹，奇痒难耐，短则三七二十一天痊愈，长的达七七四十九天方能见好。而爷爷却有自己治疗漆疹的独家秘方，那便是用原生蜂蜜调入漆大柏叶粉来涂抹患处，漆疹三天内必会消散。爷爷说原生蜂蜜单解漆毒，而漆大柏是漆树大伯的化身，漆毒自然怕它。爷爷的母亲是漈头出名的接骨医师，对于中药偏方也颇有研究，爷爷的接骨技术和中药知识都是他母亲传授的，爷爷和他的母亲为村民接骨解毒，救人无数。

    爷爷神秘地告诉我，漆树之毒乃小毒，深山老林中还有比漆毒更毒的树木，酥荚便是一种足够使人望而却步的毒树，本地有句俗语“新姜贱鸭，砒霜酥荚”，说的便是其毒无比。据说官树兜有人用砍过酥荚的屈刀削番薯给儿子吃，结果儿子中毒丢了性命。说到这，爷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感慨地告诉我，根据多年来的经验，他配制成功一副可以化解剧毒的偏方，已经治愈两个被毒蛇咬伤的村人，唯独没有机会尝试是否也可治疗令人闻之色变的酥荚之毒。

    我抬起头，试探性地问爷爷化解剧毒的偏方是何药物配制的。爷爷看了我一眼，说，告诉你也无妨，但一定要保密，不可外扬。我点了点头。爷爷低下身子，在我耳边说，檗籽与天蓼磨成粉以蜂蜜调成膏状，可涂可服，十分见效。我将爷爷说的默默地记在了心间。爷爷说，蜂蜜真是个难得的好东西，是一种食品，又是一种药物。

    在没有跟随爷爷去五坵仔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待在屋子里。我们住的是一栋百年土墙老宅，方方正正，漈头全村有近百栋这样的老房子。我总是看奶奶夹着红漆鞋栳坐在床边衲鞋底，看父亲每天细心擦拭着那台年代久远的留声机。楼上厅中的供桌中部摆放一个铜制香炉，炉中的香线插得密密麻麻的，奶奶和妈妈时常在那上香，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太低，我压根没能听到她们所念的内容。香炉的两边各摆着一尊神像，右边是观音菩萨，左边是孔夫子，神情凝重而淡定，慈祥又威严，使得我不敢长时间与之对视，即便我年少得还无法做出任何亏心的事情。爷爷在家时多待在房内抽烟，长长的竹子烟筒发出一阵阵“啪嗒啪嗒”的响声，蓝白的烟雾缭绕在整个房间里，可爷爷依然一心专注地看着那本发黄的《侠义风月传》，时而眉头微蹙，时而暗自发笑。

    或许，爷爷正是因为日常救死扶伤的经练，已经形成了他独自的侠骨柔肠的内心世界，虽不为世人所知，我却深深地感受着。

    十八岁那年我高考失利，整个暑假始终处于一种昏昏迷迷的时空中不知所措。恰逢姑姑工作调动，从全县最北面的二中调到最南端的三中。我去帮姑姑搬家，满载家具的货车在颠簸途中抛锚三次。傍晚到达三中时却接到爷爷病危的电话，当我们连夜赶回漈头时爷爷已驾鹤西游。第二天爷爷被埋在井岩头的一处朝阳坡地上，遥遥对着五坵仔。后来，五坵仔的五丘园地悉数抛荒，长满萋萋野草。我经常面对荒凉良久站立，回忆过去的岁月，沉思如何走好下一步路途。

    当我第一次从厦门带着爱人回家，父亲迎在老屋大门口燃起一排长长的鞭炮。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白皑皑覆盖住了整个村庄。身为南方女子的爱人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雪，兴奋无比，四处奔跳。在我眼里，大雪只是在这个季节里应有的景调。或许，那是爱人一生中见过的第一场雪，而我却把它视为生命里的又一个往事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