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温暖
今年,没有母亲一起过春节,母亲走失在过去的那些年里,过不来。年,设着一道关。年将近,所以称“年关”。芸芸众生在路上走着,许多人轻轻松松跨过年;有的人要费很大的劲;有的人费劲还是挺过不来,比如,我的母亲被留在去年。
没有母亲的春节,空气冷冷清清。母亲消散成空气,空气里依然寻不见母亲。我想念母亲,只能通过年的关口,回望来时的路。
母亲喜欢逢年过节。春节没到,母亲提前两三个月早早就闻见年的气息。我后来才知道,年是有香的,只有上了年岁,跟岁月厮磨多年的人,才能提早闻见年的香。就像扎根地里的庄稼汉,风没开始吹荡田野,鼻子就嗅到稻花香。年快到了,母亲嘴里一遍遍念叨着。在母亲的叨念声中,年的脚步渐渐临近。之前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孩子似地盼望过年?过年有很多繁琐:清理、洗刷、采购、礼尚往来,忙得疲惫不堪。但母亲,过个年像庆丰收,像熬过深冬漫长的饥饿,要不遗余力把富足弥补回来。她早早地往家里搬运东西:笋干、粉条、食用油、红枣、姜糖、米粿、米酒……一趟趟不辞辛苦地在家和街市之间往返。各种年货放进冰箱,存进橱柜,晾晒窗台,或堆放墙角,置备得满满当当,似乎一夜之间街市会被洗劫一空。接着,母亲掰算着指头,等待儿女一个个从外地归来。今年,没有母亲翘首期盼的春节,我蓦然发觉,年关少了一种味,原来母亲的匆忙、劳碌、储备,就是热腾腾、暖乎乎的年味。人生需要某些值得庆贺或纪念的日子,特别的生活意义同庸常区分开,让时光在回眸时绽放光彩。年,是时间的里程碑,让成长的生命有追索的意义。人生不怕忙,不怕苦,不怕累,实际害怕空。空了,生活呈现巨大的窟窿。母亲所有的节日,此后就这样空了。没有母亲相聚的春节,空气里空空荡荡的。我从巨大的悲伤里走出来,仿佛穿过了一个大窟窿,从拥有母亲的故乡走向失去母亲的异乡。母亲停留在过往的年岁里,走不过来。拥有母亲的岁月,便是我生命流年的故乡。我在异乡之路上,思念着无法触及的故乡。
母亲,倘能在这个年里走动,我一定要替她储备满满的年货。
没有母亲念叨的年关,是无言的缺憾,这种缺失割据得我内心生疼。往年的年关,总要费尽心思给母亲选购新衣裳。母亲身材肥胖,衣服要穿特号的L型,为买一件她中意又适合身材的衣裳,几乎逛遍全城,在老年商店里买了换,换了又换。今年的年关,忽然空闲下来,茫然不知所以。脚步穿过大街,不由自主又往商场里挪。在老年服装区,母亲身材型号的衣服挂在货架上,像有意等待我前来挑选。一件件呢料的、毛料的、羊绒的大衣,以母亲身材的各种款式摆在面前,提醒我该买过年新衣了。这让我一个人悄悄泪流满面。花色的招眼,褐色的暗沉,紫灰的端庄大气,母亲应该会喜欢紫灰的。我伸出手,双手却僵在空气中,母亲哪去了呢?母亲不在,母亲喜欢的衣服还在,会一年比一年更漂亮地上架。世界里没有母亲,世界依旧斑斓多彩。这世上让人畏怯的不是给予,而是无处给予。时间的无情会猝不及防掐断某个人的情感。内心被掏空,不是加倍信心鼓足勇气所能撑满。我三天两头走进商场,抚摸一件件柔软的衣裳,去邂逅似曾相识的年关气息。伫立服装区,商场的音乐飘飘荡荡,如秋风牵扯着片片落叶,牵扯得心尖发酸发颤,脚步还是一动不动,不愿挪开。这短促的逗留,足以饱涨思念的情绪,潮水一样澎湃着温暖。直到有人把衣服从货架上拎走,内心顿时百感交集,有和母亲身材一样的人生活在某个地方,她的喜欢延续着母亲的喜欢,生活在绵延相续……
一次次走在羊肠小路,我守候母亲归来的身影。母亲肥胖的身影从小路那端远远走来,那样熟悉、那样亲切。近了,近了……定睛一看,只是身型相似而已。但为这熟悉的相遇,我徘徊在母亲日常必经的路口,遭逢一个又一个身影从身边穿梭而过,一股小小的暖流会莫名地流淌心间。小路上遇见风,遇见雨,仿佛母亲深切的叮咛,在耳畔呢喃私语。母亲化作了和风,化作细雨,前行之路上我还畏惧什么呢?
小路旁边的石櫈上坐着一个身影,红上衣,卷短发,身旁的购物袋装满青菜,俨然我的母亲在大口喘着气。我一步一步走上前,泪眼汪汪,禁不住脱口而出——妈妈。那背影回过头来,朝我慈祥一笑。那微笑仿佛久违的阳光,驱散笼罩我心头的悲伤,霎那间,仿佛重逢了远去的母亲。我知道,疲劳的母亲会在某个角落歇息;忧伤的母亲会在某个路口彷徨;困倦的母亲会在某处打盹……只要伸出手,挽扶一下衰老的胳膊;锤锤佝偻的腰背;牵引一下路人;帮助提携沉重的菜篮子,都能从陌生的背影重逢自己的母亲。
世界不怕衰老,世界有无数的母亲。母亲繁衍着世界,俗世便是母亲。
俗世温暖,母亲永远芬芳。
亲情如歌
责任编辑:陈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