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龙潭里
■柯婉萍
前年大雪节气,我初识屏南龙潭里。今年霜降再来,恍然像是初见。
龙潭里,是屏南县熙岭乡龙潭村的旧称,因为“里”字有着很深的古意,所以,我更喜欢叫它“龙潭里”。文物考古人员曾在这里发现新石器时代古人类活动遗址,让龙潭里蒙上了远古神秘的面纱。
龙潭里四面青山环抱,一线小溪从村中流过,溪水淙淙,清澈见底。溪中耸立三墩天然巨石,龙潭先人利用巨石,在溪中建造起三座工程宏大的拦河坝,利用西溪之水建造了水碓和木质结构的磨麦坊。村民沿溪两岸构建庭院,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溪上横跨七座石桥,有着“颖水三墩驻,西溪七拱桥”之称。水尾那座古老的石拱廊桥重檐翘角,古朴典雅。古廊桥用一双悟透岁月沧桑的慧眼,送走斜阳,迎来晨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第一次到龙潭里,是为了采写这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屏南黄酒酿造技艺。纯净蔚蓝的天空,飘着几抹淡若游丝的云朵,阳光正好。乡村的初冬终究有些寒意,需要浸润在酒香里,才能让文字显得有些温度。阴凉干燥的酒窖里,挨个排列着憨态可掬的酒坛子,草叶和白灰封存着的每一个坛子里,正悄悄进行着的物质演变过程。传承人为我讲述相传千年的古老传说,以及技艺传承背后的故事。酒的本色人生是什么?我可以从酿造者豁然的目光里体会到。那位神奇的龙王在九峰寺里,风水林边,守护着这一方水土。与龙潭里匆匆一瞥,它给我的印象与屏南其它村落并无二致,宁静、闲适、悠然。
龙潭里该是我曾经读过的一本书,时间久了,便有重新再读的念想。那些于我来说并不熟知的乡村记号,却在梦里重复传递给我一种熟悉的味道。之后,龙潭里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而那些变化是明显的,成了媒体和外界关注的热点。关于龙潭里的消息不断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些把龙潭当做故乡的他乡人谜一样地吸引着我,想走近他们,问一问他们是不是也曾在梦里与这样一个村庄有着无数次的相会?
霜降节气,屏南的老柿子树热热闹闹地点亮了一树的红灯笼。龙潭里家有喜事,要为来这里定居的新村民颁发居住证。那些来自城市的新村民,选择了大山深处的古老村落,而村落也因此弥漫出了不一样的人文气质。我感知了这份喜悦,也感知了来自天南地北,为了寻梦而汇聚在龙潭的热度。
再见龙潭,一切仿佛都是新的。它的新恰恰好就在它的“旧”里。曾经颓败的老屋站直了腰杆,披散的乱发束起了巧模样,这些装扮依着老村原有的样貌,修旧如旧,那么和谐,能让你穿越时空,恍惚见到几十年前、上百年前村里走过的人、演过的戏、喝过的酒、有过的事。在老巷里走,一抬头,“悠然”二字闯进眼帘。这是第一位拿到居住证的新村民何姐的家,“悠然”二字也是她自己题写的。站在修缮一新的老房子里,鼻息间全是新木头的原生态香味。它和我童年时候住过的老房子有着一样的格局,站在这里,我是回归了最初的生活状态。被木头香味包裹着睡去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那种香,是能让你梦里都忍不住笑出来的满足,是闻过一次,一生都不能忘记的深深记忆。何姐在厅堂里摆了一张长桌,放了几条木凳,桌子上整齐地放着书本。此时的阳光透过天井,正好照在桌子上。光束在我眼前拉开了一道眩目的虹彩,迷离间,竟有些醉意。何姐笑着说自己有两次出走的经历,第一次离开老家山东奔向北京,并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这一次她因为在屏南双溪学画而与福建结缘。退休后,她选择龙潭里,因为这里有她喜欢的田园风光和文创氛围,这里能给她想要的慢生活,能让她在独处的时候,把光阴交给写写画画。推开门窗,拥入怀抱的是清甜的空气,冷不丁就有一只小鸟在窗前的老树上对你浅笑。在龙潭里,在屏南悠远的每一个古村落里,这样反向寻梦的人又岂止何姐一人?
在一个名叫“随喜”的书屋里,来自江西的曾伟安静地泡着老茶。一把铁壶煮着不急不慢的时光。老木长桌上,静静地放着两个刚刚从树上采下的柿子。紧靠着木板墙的是高过头顶的书架,你伸伸手就可以取到心仪的书,然后随意坐下,边喝茶,边阅读,读到兴起,与主人相视一笑,所有的意味都在彼此都懂的那个眼神里。听到曾伟介绍自己是个“85后”的时候,我讶异的神态惹来他宽容的一笑。他和他的妻子选择了龙潭里,在这里开书店、画画、煮咖啡,承接来这里游学的活动策划。他的妻子年轻时尚,是龙潭小学的支教老师。我不想问为什么,因为幸福的滋味就是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谈笑间,屏南传统村落文创产业总策划林正碌老师走进了“随喜”书屋。因为之前在媒体报道的视频里见过他,而且在走进龙潭里的那一刻,与人聊天,每一个人都会提到林老师。所以,当林正碌老师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仿佛和他相识很久似的,一下子就有了亲切感。“人人都是艺术家”公益教育项目在屏南创造了奇迹,林正碌和他的团队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不论是从未握过画笔的八十多岁老奶奶,还是在绘画中重塑人生自信的残疾人;不论是农家主妇,还是零基础的外来学画者,都能在短时间内实现“艺术家”的梦想。也许他们从未走出过国门,但他们的油画作品早已被世界各地的人收藏。农忙之余,闲适时光,人们聚集在长长的雨廊下画画,已成了屏南乡村常见的景致了。
除了双溪、龙潭、漈下的油画教学,厦地的电影培训,前洋的竹编、陶瓷博物馆,棠口西洋老建筑里的艺术馆……一个个有着诗一样名字的村庄,写就了一首首诗歌,汇入了屏南这部大诗集里,让人们在诵读屏南的诗行里,触摸到历史文脉延续传承至今的心跳,也能在回眸大山的那一刻,找到曾经的自己。
即将离开龙潭里的时候,我在溪流边的雨廊下来来回回地走,想多拾点龙潭里的气息放入行囊,好让日后慢慢回味。此时正是午休时间,雨廊是安静的。放在墙边五颜六色的画板上,似乎还停留着创作者欢愉的神情。在古村的掌心里渐渐老去的一代人三五成群,靠在回廊的长凳上,聊着家乡的前世和今生。空气里似乎流动着四平戏悠扬婉转、深深浅浅的音韵。溪流在“回村桥”那里注了一个标点。这时,我才明白,来龙潭里,是回到了自己心里万千次描画过的那个村庄,梦一样,悠悠远远。
(题图摄影 李锐)
责任编辑:卓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