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龙井
宁德网(张久升)
一
家乡漈头,在离开了多年之后,每每忆起,总是有这样的一幅画面在脑海里浮现——湛蓝的天空下,数株苍劲古老的柳杉庇护着黄土老屋,老屋之下,一口古井清冽冽的泉水又飘映着蓝天白云——
这口泉井,名曰龙井。在中国,龙是图腾,是百姓心中的吉祥物。龙兴风作雨,有龙才有水,所以以龙为名的井泉自是不少。可我总固执地认为,漈头的龙井,似乎与别处又不同,一定与龙有关,漈头古称龙漈乡,村西头横亘的“黄土高坡”山是来龙岗,村中最高峰名曰龙岗寨,“龙”字作为张氏字行辈份,在当今的漈头乡民的名字中多有留传……这么多与龙有关的地名人名齐聚漈头,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真如漈头古人题的八景诗中云“蒲山栖凤,漈水潜龙”?井是一村的脉之源,千年历史文化名村漈头,历史上就曾走出过200多名科举人士,这与龙井水的滋养不无关系吧……
今天,从宁屏二级路口,沿着漈头村的指示牌,入得村来,是一个偌大的水泥面停车坪,游人们下了车往往朝着热闹的村街走去,千年龙井就安安静静地在停车坪靠村道的一隅。它的沉潜与安澜错过多少人瞻仰它的目光。也有人走近了,发现了井,再看看井侧边,一块青黑的花岗岩板材雕着“千年龙井”,心内陡然多了一份好奇和敬意,自然就对井多了一份打量:这是一口1.5平米见方2米多深的古井,青石围成20多平方米的方形井台,井沿微微高出地面。在时光和井水的润洗之下,光滑如砥,从井沿往井下看,四壁也是完整的条石叠垒而成,在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的今天,井水依然清冽,不见青苔和杂草暗生,只是当年打水的竹篙早已不知去向。
二
在乡村的意象里,井,无疑有着核心的地位。缘水而居,掘井而饮,井是村庄的罗盘定针,井在哪里,村庄的定位,发展格局,枝干脉络便有了大致的方位和安排。
根据史料和志书记载,公元876年,也即唐僖宗乾符三年,漈头始祖肇基。据说,最早是梁姓与蓝姓,也许,他们只是随水而来又逐云而去。到后来,却是黄姓的一支在这里落地生根,又过了数百年后的明朝,张姓人家在这里开枝散叶,繁衍子孙。此后千百年来,蒲山之下,漈水萦洄,张、黄两大姓氏在这里耕读传家,共饮龙井水。
关于这样一个可谓是漈头村的母亲泉龙井的来历,在文风炽盛,诗书充栋的历史文化名村,我想一定留有不少笔墨,但完全出乎意料,志书家谱,竟没有只言片语。关于龙井的记述, 村中的文化达人张书伟,用他极尽严谨又简约的文辞告诉我:“龙井,唐末黄姓所凿,明末张姓迁入后合修而成。水味甘醇,清澈如镜,四季不涸。相传古时每逢干旱,到此求雨,屡试不爽,人们以为此井能与大海相通,有神龙潜居,故名龙井。”
井是乡村的肚脐,通往井泉的道路是村庄的脐带,弯弯绕绕,往来之人却络绎不绝。在我幼时的印象和村庄长长的历史中,龙井都是最热闹的所在。那时,扁担、水桶,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家什。村民们一天的生活,往往从挑水开始。天蒙蒙亮,勤劳的主妇,或刚劲的男人,沿着青石板路,走向了井边。休息了一晚的龙井,盈盈满满,清澈透亮,夏天泌着清凉,冬天却仿佛冒着热气。这时候,不用竹篙,只需俯下身子,稍稍地把水桶往水面一倾,满满的一桶水便漾进桶里。人们问着好,挑上水,沿着青石板路东西南北方走向各自的房屋。不多时,家家户户黄墙黑瓦之上便炊烟袅袅了。傍晚时分,另一个挑水高峰又在龙井边上演。井水也落下到一半甚至见底的位置,需借助常搁在井边的竹篙才行。此时忙碌了一天,村民们的时间和神经都可以松驰下来,人们你谦我让着,或就在井边说着家长里短的话,谁家娶了外地的媳妇,谁家老人故去,谁家添了新丁,大大小小的新闻就在井边传播开来。龙井就像千年的磨盘,村庄在这里研磨着岁月,演绎着一代又一代的市井人生。
三
村子里每个人生命仿佛都是从这井里捞起。
邻居嫂子就要分娩了,接生婆到家喊出的第一声是:去龙井挑担新水,我要让孩子一沐清水,得龙气庇佑,无灾无难。生喝龙井水,死去黄泉路上还是要带上龙井泉,清澈见底的龙井里,总是有一些硬币晃着光。老人们说,谁家有人过世了,其家人必在天没亮前把硬币扔到井里,意味着买下了龙井水,好让往生者在阴间享用。
村庄的节日依农时而展开,龙井水渗透着每一个春去冬来的日子。春开播,秋收割,家家户户都要劈柴烧碱做糍粑做米粿,这“吃新”的米饭一定要挑上龙井水来蒸;夏酝田,冬开酿,这酿酒的水也必然都要用上龙井水才醇。
井水滋养乡村,村民也一样地爱井护井。在漈头,没有关于护井的成文的村规民约,但千百年来,对井的护爱已经成了人们自觉的行动和准则。家家户户的水桶归家后,是要吊挂起来;担水的途中一边肩膀累了,就换一肩挑,非要歇脚,一定得找个干净的石头地方才可放下担子。这样,让桶落井之时,就不会弄脏井水。在我的记忆里,龙井水永远都是那般清澈。
究竟一口井对村民有多重要,只有喝水的人知道。在漈头,最盛大的节日当属每年农历十月二十七的齐天大圣节了,每当此际,举村欢动,抬着圣王爷神像和祖上功德牌的巡游队伍,必在近井之路上放铳鸣炮,五果供候,仿佛让水里的龙王听得见,听见村民们对龙井的敬仰,听见他们岁岁年年的祈福,保佑全村风调雨顺,丰年足食。
蒲山脚下,漈水长流,龙井水啊,汩汩不绝,滋养着一代代的漈头人。千年之后,人们从传统安土重迁的乡土社会走向城镇化,漈头五千多人口的大村,常住村庄的不过十分之一,但不论走得多远,家乡的龙泉水,总是记忆里最甘甜的味道。时光流转,乡村巨变,自来水牵进了家家户户,水桶挂壁高搁了,扁担也多可赋闲了,龙井也安静了,但它依然清澈如昨,不满不溢,睿智如老者。
一口井,收藏着一个村庄的历史。
(题图摄影 张峥嵘)
责任编辑: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