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种子
——纪念蔡其矫百年诞辰
□ 邱景华
诞生在透明柔软的
水波上面,
发育成长在无遮无盖的
最开阔的天空下;
她是自然的女儿。
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对浪花对波光对海平线并不陌生。但第一次读到诗人蔡其矫的《船家女儿》(1956年),只记得一开始就被深深吸引住,那是自然的大海所没有的诗意 ;那种被精美的文字所诱发出的感觉和想象,让我激动不已。还有《双虹》《红甲吹》《波浪》《女声二重唱》《思念》……我被他诗中所特有的异质和光彩,尤其是那种散发着阳光和温暖的诗境,深深陶醉。心灵中隐秘和柔软的深处,被诗句激发、憾动和燃烧。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诗的艺术力量。
我试着写下了第一篇诗评《生命的歌者——论蔡其矫诗歌的欢乐意识》(后来发表在香港的《华侨日报》)。那时年轻,很冒然地把习作寄给蔡老请教。没想到,不久就收到他的回信,说“欢乐意识”概括得好,并欢迎我来他福州的家里“坐谈”。
于是,1994年8月15日,我第一次到福州凤凰池的省文联宿舍楼,拜访蔡老。当时的他正在调试假牙,还没有装上,双颊陷落,显得苍老。一个人独居,清静中有些孤寂。但他对我的来访,很热情,并留我住宿。晚上,他兴致很高,谈起了新诗史上影响最大的三个“诗歌时代”:郭沫若的《女神》,抗战时期的艾青诗歌,以及朦胧诗。他不仅对新诗的进程如数家珍,对闻一多、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冯至,特别是艾青,还有“今天派”的“五大将”,都有自己不同流俗的独特看法和观点。三言两语,就抓住每个诗人的特点。没有数十年对新诗的研读和深入的思考,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功力和见地,这是在任何一部新诗史和史论著作中,都看不到的。
蔡老说到高兴处,手势挥动,激情涌出,一扫上午初次见面的衰老和孤寂。小小的居室里,弥漫着他特有的豪放气势。我被他强大的气场所笼罩,又惊又喜,敞开心灵倾听着。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位76岁的老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诗人!虽然他长期处在寂寞之中,不为当时的主流诗界所推崇。但他的谈话,向我展示了一个大诗人广阔的视野,和无法禁锢的自由灵魂和精神力量。
经历了这个永生难忘的“诗歌之夜”,我被蔡老深深吸引住了。于是,更认真地研读他的诗,查找有关他的资料,一篇接一篇地写他的诗评,并把这些稚拙的习作,寄给他看,请他批评。也一次次地拜访,在他福州凤凰池的住所,在晋江紫帽镇圆坂村的济阳楼,在闽东的海边……。
蔡老戴上老花镜,很细心地评点我的习作,告诉我,诗是感觉和想象,不能一一“坐实”。他把我自以为得意的“整合”一词划掉,并说,不要乱用外来的术语,不要写成学院派的论文;要向谢冕学习,他诗评的文字多好!蔡老还指点:“你写我的诗评,不要急,慢慢来。按题材一篇篇地写,不要急于概括……。”蔡老告诉我,《诗探索》这本刊物,你要订一份,认真地读。这些编辑,都是懂诗的行家,里面有很多好的诗评。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蔡老带着我,一步步走向诗歌的殿堂。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也写了一批评蔡诗的文章。有一次,在福州凤凰池的住所,蔡老对我说:“你要有一个目标,把你写我诗的诗评,编成一本书,要有整体的构思。这也是我多年的梦想。”于是,我也谈起我的“梦想”:先从单首诗的细读开始,然后再逐渐抽象,最后是整体的概括。蔡老笑着说:“你这个想法,是对的,不要一下子就概括;那样,读者不容易进入,也不爱看,要一步步引导读者,进入诗的整体境界。”我也谈起“梦想”中的书名:《波浪的诗魂——蔡其矫论》。他点点头说,“蔡其矫论”,比“论蔡其矫”好,以后就用这个书名。
此后,我虽然都在努力,一篇篇地写蔡诗的评论,但心里明白,这些粗糙的文字,还无法写出蔡诗内含的光芒和深远的境界。出书的事,就停留在“梦想”之中,一直到蔡老仙逝……
虽然,从一开始,我就很明确,要写出蔡诗的异质和光彩,但后来逐渐明白,单单研究蔡诗还不够,还要在新诗史的背景下,通过与其他诗人的比较,也就是说,要通过与诗人群体的比较,才能展示个体的独特。于是,我沉静下来,读艾青、穆旦、郑敏、牛汉、昌耀、彭燕郊、邵燕祥,这些“归来诗群”中,创造了晚年艺术辉煌的老诗人。他们与蔡老同处一个时代,同属于“老生代”。一年又一年,我边读边写,边与蔡诗比较。对蔡诗的理解,有了更开阔的视野和更深入的感悟。在百年新诗的大背景下,我才更真切地体会到蔡诗的博大精深和独特意义。
2016年底,我完成了《蔡其矫年谱》,再重读以前写的诗评,多数不满意。于是又重起炉灶,写《波浪的诗魂——蔡其矫论》。我想,我对蔡老最好的纪念,就是不断研读他的诗,不断走近本真的他,再写一本《蔡其矫评传》。
大诗人蔡其矫是写不尽的……
我常常想起在福州凤凰池蔡老的住所,所经历的那个永生难忘的“诗歌之夜”。这样的新诗启蒙,并不是每一个爱诗者都能有幸遇到的。蔡老生前,在全国各地,特别是在福建,精心播下了许多诗歌种子,我也是其中的一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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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力炜